●佚名
一隻灰褐色的麻雀從窗前飛過,“倏”地一聲,遠了。
他斜倚在窗前,看著窗外新芽初綻的梧桐,還有一掠而過的麻雀。他知道,隻要輕輕抬一抬腿,他就可以飛出去,像鳥兒那樣自由飛翔,所有的痛苦折磨便隨之煙消雲散。
他真的這麼做了,大腦一瞬間的空白,讓他邁出了那一步。他以為他會像一隻鳥兒那樣,但一跨過那個矮矮的窗台,他就發現自己錯了。他像一隻笨重的熊,直朝地麵砸去。
再次睜開眼睛,是在5天以後。他聽到了一聲蒼老的呼喚:“獻兒,回來。”於是,他回來了。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一片白,白的牆,白的衣,白的發。
“媽”他想叫一聲,但他叫不出來,一滴眼淚從眼角滾落,滾到一隻骨節突出的手上。手像被開水燙了似的,哆嗦了一下,然後急促地撫著他的臉:“獻兒,獻兒,你可回來了。”
兩個月後,他被母親從醫院裏用輪椅推了出來,除了大腦還能繼續思維,從胳膊往下,他的身體變得軟塌塌的,像一把麵條。
“媽,讓我去死吧,你別管我。”他扭頭哀求母親。
母親不理他,賭氣似的把車推得更快。
回到家,確切說是母親和父親的家。他的家早在和妻子離婚後成了一片冰冷的地獄,女兒被妻子帶走了,他什麼都沒有了,選擇從樓上飛下去,是他做出的最殘酷最無奈的選擇。
父親拄著拐杖從屋裏出來,鐵青著臉,一言不發,一隻手幫媽媽把他推進一樓的屋裏。從家門口到樓外的4層台階已經用水泥砌成了斜坡,防盜門拆了,沒有了門檻,他被穩穩地放在窄小的客廳當中。
父親點燃了一支煙,母親拿過毛巾不停地在臉上擦。
他突然低下頭,把頭窩在胸前,臉埋在雙手間,嗚嗚大哭起來。
以後大概有3個多月的時間,他被父母小心地照顧著,總有一個人寸步不離在他跟前。父親和母親把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並在一起,晚上睡覺,他睡最裏邊,父親挨著他,母親挨著父親,一旦他有什麼動靜,父親就推推母親。兩個人一起起來給他翻身、換尿墊。每當父母花白的頭低下來,為他收拾衣褲時,他就感覺有千把萬把刀子在割他的心,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像一縷煙,被風吹散了,不留一絲痕跡。
那天母親出去買菜,父親在家陪他,父親看他情緒比較穩定,就很放心地把他放在客廳,第一次沒有推他到衛生間,自己去解手了。
他等父親一進衛生間,就快速轉動輪椅,一把拉住衛生間的門,把門扣扣上,然後用一小截鐵絲插在扣鼻兒裏。任憑父親在裏麵叫喊,把那扇薄薄的木門拍得山響。
他把輪椅搖到廚房,那裏有可以讓他消失的工具:刀。
他拿起一把刀,放在腕上,喃喃道:“爸,媽,對不起,再不能讓你們為我受累了。”然後,對準腕上蜿蜒的青色凸起,割了下去。
感覺不到疼,他露出了一絲微笑。
突然,他的臉上熱辣辣地燒了一下!那是父親的巴掌,實實在在地扇在他臉上。父親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一樣,瞪著他,雙手發抖,嘴巴很難看地歪著:“你個孬種!除了死你還會幹什麼?”
腕上的血還在滴,父親一拐一拐顛進臥室拿來一根布條,狠狠地把滴血的地方捆住,繼續瞪著他。
“養了你幾十年。你就這樣報答我和你媽?媳婦沒了,可以重娶,孩子走了,還可以再要回來,你以為一死就啥都解脫了?你叫我和你媽咋活?”
這時,母親回來了。一進家門看到他和父親對峙的樣子,看到他胳膊上纏著的血布條。她扔掉手裏的菜,坐在沙發上仰著臉號啕大哭。
他轉動輪椅,從父親身邊擠過去,轉到母親跟前,輕聲叫:“媽。”母親沒有一點兒反應,仍舊放聲大哭。他伸出雙手,抱住母親的臉:“媽,對不起。”
母親沒有理他,突然停住了哭泣,“呼”地站起來,快步走進廚房。等母親從廚房出來,他看到母親手裏掂著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要死是不是?大家一起死,自殺,我也會。”
母親說完拿著刀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的胳膊割去,鮮血冒了出來。“媽——”他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他大喊一聲,和父親同時撲向母親。
他整個人重重地從輪椅上摔了下去,撲倒在母親腳下。他此刻才體味到了死的痛苦,那是死者留給生者的痛苦,是失去的痛苦。
當又一個春天到來時,12歲的女兒推著他在門前的小花園裏散步。春風輕拂,楊柳依依,小鳥在枝頭唱著輕快的歌。他慢慢給女兒講他想飛的過去,想被風吹散的過去,講從衛生間破門而出的爺爺和號啕大哭的奶奶,他似乎很平靜。
他說:“孩子,生命不僅僅屬於個人。人根本不能像鳥兒那樣。沒有翅膀,千萬別飛。”
親人的期盼,會把一切負擔變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