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不怕,興致勃勃跟去。
龐英傑坐當中,翠仙站他身後,四海立他左邊,攝影師用一塊黑布遮住機器及他自己的頭,蓬一聲,亮光一閃,四海嚇一跳,連忙緊緊閉上雙目,翠仙取笑他,“鄉下人。”她說,結果照片出來了,拍得非常好,清清楚楚三個人,真像是元神出了竅,被捕捉到關在紙上。
四海緊緊把照片收好,有機會,叫人帶回家去給媽媽看。
翠仙勸:“儲夠錢就回去吧,最要緊置間屋,買塊田,落葉歸根。”
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幣,“你收著。”
“我沒地方放這等貴重的東西。”
“我帶你去銀號,放在他們那裏。”
難怪何翠仙時作西婦打扮,果然,華人隻能自後門進去,偷偷摸摸,據說,不是銀行勢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尷尬。
翠仙笑,“連帶我們的錢,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語。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個山?叫英屬產業,不賣給華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國人那麼有錢?,,
翠仙嗤一聲笑,“你以為華人統統是癟三?不少人金山銀山背著走,檀香山有富翁種甘蔗發的財,想到這裏買地蓋房子。”
“不賣給他?”
“不賣,那個山頭統住白人,怕華人住髒。”
四海啞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龐英傑自維多利帶回消息,同胞們終於願意順天應命,乖乖交出入頭稅,他苦笑,“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帶著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過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籌到這筆款子。
他取得了戶籍,收到正式證件時,雙手顫動,感慨萬千。
萬多名華工,幾個如羅四海般幸運!
當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報大了歲數,也好,他索性學做大人,成績斐然。
柯德唐的合約完工了。
外國工程人員慶祝了三日三夜,報館差人來拍照登在頭版,四海買了莫地港快報及百年日報回來看,照相中隻見柯德唐站在鐵路路軌當中,兩撇大胡神氣活現地往上翹,四周圍擠滿洋人,均咧開嘴笑。
一個華工也不見。
果然,也沒有騾馬。
萬多名華工,來到異鄉,為著菲薄的薪酬,香外國人這條命派鐵路立下汗馬功勞,不少還賠本性命,可是,功成後,無一言一字一圖記載。
華人的血汗隻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話別,強忍著氣,無甚言語。
柯德唐在四海麵前講到他獨到的眼光:“本來有人勸我到愛爾蘭招募工人,誰會猜到瘦小的華工能擔此重任?我當初隻敢用五十人,誰知他們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帳篷,煮好米飯,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還有人反對輸入華工,我火光了,後來,連首相都在國會說:“沒有華工,沒有鐵路。”
四海一言不發。
他靜靜走到園子去。
柯家背山麵海,風景秀美,一如圖畫。
有人在他身後,四海看到長長一個人影。
他沒有回過頭去。
他知道這是誰。
他聽到沁菲亞柯德唐的聲音:“我們要搬到渥太華去了。”
四海隔一會才答:“我聽柯先生說過。”
“對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遲來的道歉,不過四海接納,“我是中國人。”
“還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應該的。”
“或許,我應該有一個中國名字。藉以記念。”
四海微微仰起頭。
“你可否替我取一個中文名?”
四海沉默,過了很久很久,他以為她走了,但是沒有,那個影子還在。
他說:“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麼意思?”
“綠玉仙子。”
“多麼美麗的名字,謝謝你。”
“不客氣。”
“再見,四海。”
“再見,柯小姐。”
再看時,影子已經消失。
四海緩緩轉過頭去,看到沁菲亞已走近屋子,衣服飄飄,宛如仙子。
“長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幾時,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親上加親,把沁菲亞許配給她表侄。”
四海隻說,“我得進去同柯先生告辭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來水筆。
至今,四海擁有兩支這樣名貴的筆,雖然他從來不用。
他幫柯家打點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後,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養了,是一個女嬰,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個賠錢貨,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萬幸產後她身體很快恢複健康。
鐵路已鋪在往藥帽站,跟著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華工有些跟著路軌走,有些回鄉,有些流落在溫埠,找些雜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溫埠日漸興旺,愛爾蘭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湧至,長途跋涉,扶老攜幼,女人用頭巾紮著頭,手抱的嬰兒不安地哭泣,男人緊張彷徨,他們聽說鐵路是奶與蜜之路,總比在愛爾蘭的沼澤捱餓的好。
四海聽說,一日最多曾湧進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凱利的就有五名,全無親戚關係,其中一個凱利拿到合約,專門殮葬華工,還有一名是職業賭徒。
也有人問過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奶與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養牛養蜜蜂的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