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讀張愛玲的作品,在她的成名之作《傾城之戀》裏,深深體會到生存於人世的艱辛和命運的荒謬無常之感。張愛玲之於我,不再是學院知識與流行符碼,而變成那麼真切俯視人生的寒徹眼神。《傾城之戀》明明是個弱勢的傳統女子在四麵楚歌的絕境中力求生存突圍的蒼涼故事,在張氏反諷手法的運用下,從題目上先予人錯誤的想像,以為是絕代佳人浪漫的愛情故事,卻是女主角白流蘇以28歲離婚婦人的身份,在娘家備受嘲笑與排擠,為了尋求再嫁的出路,不惜狠心搶奪妹妹相親的對象範柳原,最後並借著一座城市(香港)的陷落而達到目的。
範柳原是剛繼承產業的富有華僑,在婚姻市場上條件相當好,他喜歡中國女人獨有的氣質與味道,而白流蘇恰好符合這個形象,於是兩人有了發展的機會。然而在這場愛情心理的攻防戰中,範柳原所擁有的優勢畢竟大大超過白流蘇。白流蘇的悲慘命運似乎要注定了,像張愛玲筆下其他被舊家庭和婚姻觀念扼殺的女人一般。偏巧就在此時,戰爭爆發了,在日軍轟炸香港的硝煙炮火中,把兩人從現實的算計逼到了生死的關頭,隻剩下僅存的生命相依感:“在這一刹那,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刹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兩人結婚了。
對一般人是生離死別的戰爭,卻成全了白流蘇的愛情與婚姻。張愛玲的悲喜劇營造手法,同情中有嘲諷:同情的是兩個自私的男女,在亂世中想做一對平凡夫妻的卑微心願;又嘲諷個人終究擺不脫命運環境的控製,隻能無奈地順隨時勢而浮沉。生存的艱辛與命運的荒謬無常,在這個難得的喜劇收場下,反襯著一絲悠悠的蒼涼。
(侯作珍)
我眼中的泰戈爾
泰戈爾是我青年時代所最愛慕的外國詩人。他是一個愛國者、哲人和詩人。他的詩中洋溢著他對於祖國的熱戀,對於婦女的同情和對於兒童的喜愛。有了強烈的愛就會有強烈的恨,當他所愛的一切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發出強烈的怒吼。他的愛和恨像海波一樣,蕩漾開來,遍及了全世界。
我最初選擇翻譯他的《吉檀迦利》,隻因為它是泰戈爾詩集中我最喜愛的一本。後來我才知道《吉檀迦利》也是他詩歌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本。從這本詩集裏,我遊曆了他的美麗富饒的國土,認識了他的堅韌溫柔的婦女,接觸了他的天真活潑的兒童。1953年以後,我多次到印度去,有機會看到了他所描寫的一切,我徹底地承認泰戈爾是屬於印度人民的。
泰戈爾的詩名遠遠超越了他的國界。我深感遺憾的是我沒有學過富於音樂性的孟加拉語。我翻譯的《吉檀迦利》和《園丁集》都是從英文翻過來的——雖然這兩本詩的英文,也是泰戈爾的手筆——我縱然盡上最大的努力,也隻能傳達出這些詩中的一點詩情和哲理,至於原文的音樂性就根本無從得到了。
我是那樣地喜愛泰戈爾,我也到過孟加拉他的家,在他坐過的七葉樹下站了許久,我還參觀過他所創立的學校。但是“室邇人遠”,我從來沒有拜見過他本人。1924年泰戈爾來到中國的時候,我還在美國求學。後來我聽到一位招待他的人說,當他離開北京走出寓所的時候,有人問他:“落下什麼東西沒有?”他愀然地搖搖頭說:“除了我的一顆心之外,我沒有落下什麼東西了。”這是我間接聽到的很感動我心的話。多麼多情的一位老人啊!
現在是清晨8點鍾,我案邊窗台上花瓶盛的玫瑰花正不時地以沁人的香氣來縈繞我的筆端。我相信,在這個時刻、這種環境為我譯的泰戈爾詩作序,是最相宜的。
(冰心)
但丁的《神曲》
但丁的一生和他的時代一樣混亂,這也許可以說明為什麼但丁的傑作會成為現存詩篇中最整齊的長詩。在但丁有生之年,他的故鄉佛羅倫薩和意大利大部分的地區一樣,一直在黨爭中動蕩不安。這段期間,但丁擔任的是官吏與宣傳者的角色,但並沒有很成功,因為在1302年,他就被放逐了。從此直到但丁去世,他一直漂泊於意大利各地,寄居於各宮廷、邸宅之間,遍嚐放逐的苦味。
以我們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但丁的感情生活似乎相當單純穩定。據他自己所說,9歲那年,他遇見了小女孩貝德麗采,直到九年後,才再度見到她。不久,貝德麗采就成為但丁想像力的源泉。在《神曲》第三部“天國”的最後一章中,但丁和一位坐在神旁的仙女之間的關係,正與但丁初見貝德麗采的情景相仿。
但丁稱他的長詩為喜劇,因為全詩始於地獄一災難,而終於天堂一幸福。誠如但丁自己所說,《神曲》全詩是以四層意義撰寫,不斷出現“寓意”與“象征”。這不隻是但丁的偏好,同時也是他思想結構的一部分。詩中也常常論及當時的時事問題,因為但丁是少數如我們今日所謂利用報章材料撰寫作品的偉大作家之一。
艾略特在他著名的論文中曾說,要欣賞《神曲》,應直接躍人詩中,而不必太重視,甚至根本不重視其象征意義,也許是最好的方法,而且可以立刻領會全詩雄偉的構想。《神曲》是敘述人類地麵上生活的故事,可是,但丁卻想像出地獄、煉獄和天國,借以把我們地上的狀況鮮明地刻畫出來。我們多半住在悲慘的地獄裏,也像煉獄的居民一樣,為自己的罪行而受罰,借此獲得救贖。如果擁有但丁的強烈信念,以及但丁的導引者,理性作用人格化的象征——詩人維吉爾的引導,可以借信仰而進入“天堂”篇所描繪的至福之境。雖然但丁著述的動機是因他自己的時代而發,書中有許多流行於當時士林之間的故事,但他強烈的道德觀念已深深注入本世紀敏感讀者的腦海。但丁對人性的忠誠,不亞於現代任何小說家——其忠於人性的程度是不容置疑的。
《神曲》全篇以詩的形式向我們展開,其所蘊含著的偉大的詩性想像力,既清澄、凝聚而又確鑿。簡潔正確是但丁想像力的本質。他不僅能創造鮮明的印象,更不斷地創作出足以傳達其真正意義的最適切的鮮明映象。即使在普通譯本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但丁還是一位偉大的畫家。同樣,我們也能意識到全篇強勁、完整而又均衡的構造,並由此斷定,但丁也是一個偉大的建築師。
(克利夫頓·費迪曼)
一本靜靜的書
《瓦爾登湖》是本靜靜的書,極靜極靜的書,並不是熱熱鬧鬧的書。它是一本寂寞的書,一本孤獨的書。它隻是一本一個人的書。如果你的心沒有安靜下來,恐怕你很難進入到這本書裏去。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你的心靜下來以後,你就會思考一些什麼。在你思考一些什麼問題時,你才有可能和這位亨利·戴維·梭羅先生一起,思考一下自己,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則。
本書內有許多篇頁是形象描繪,優美細致,像湖水的純潔透明。像山林的茂密翠綠;有一些篇頁說理透徹,十分精辟,有啟發性。這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書,至今還未失去它的意義。在白晝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時讀它還讀不進去,似乎我異常喜歡的這本書忽然又不那麼可愛可喜了,似乎覺得它什麼好處也沒有,甚至弄得將信將疑起來。可是黃昏以後,心情漸漸地寂寞和恬靜下來,再讀此書,則忽然又頗有韻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處、辨不出味道的章節,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心脾,動我衷腸。到了夜深人靜、萬籟無聲之時,這《瓦爾登湖》毫不晦澀,清澄見底,吟誦之下,不禁為之神往了。
應當指出,這本書是一本健康的書,對於春天、對於黎明,做了極其動人的描寫。讀著它,自然會體會到,一股向上的精神不斷地將讀者提升、提高。書已經擺在讀者麵前了,我不必多說什麼了,因為說得再好,也比不上讀者直接去讀了。
人們常說,作家應當找一個僻靜幽雅的去處,去進行創作;
信然,然而未必盡然。我反而認為,讀書確實需要一個幽靜良好的環境,尤其讀好書,需要的是能高度集中的精神條件。讀者最需要有一個樸素淡泊的心地。讀《瓦爾登湖》如果能引起讀者跑到一個山清水秀的、未受汙染的地方去的興趣,就在那樣的地方讀它,就更是相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