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施特勞斯的音樂在茶館彌漫。嫩綠的塑料藤蘿從人們頭頂上小心地垂落。人們談話的聲音很小。
“抱歉,我來晚了。”西平喘著粗氣,顯然剛剛跑過。
青峰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很少有人用這種香水了,像三十年代的上海灘音樂。可是青峰卻覺得很親切。
“沒有,隻是我來得早了。都怪交通太順暢了。”
“丹丹老師呢?”西平笑著問。
“她剛走。有個研討會。”
“真不巧。”
“是啊,真不巧。”青峰說,“丹丹是個做事的人,我向來胸無大誌,受不了整天會議啊,規定啊的。”
“也許因為這個您當初沒有留校吧。”
“我說是,可是別的同學當時沒這麼看。他們以為我和丹丹有貓膩,所以才會把機會讓給她。”
“挺無聊的。”
“什麼?”
“我說這些人,”西平抱歉似的地說,“我了解丹丹老師。”
“是啊,挺無聊的。”
“丹丹老師常說起你,她說要是她做了院長,會在學院為您開設專題。”西平說,“是她建議我們去您的畫展的。”
“她太誇獎了。幸虧她還沒有做院長,要不我豈不是要遺臭萬年?”青峰說,盡量讓語氣平緩些。
“我們看了您的畫作,雖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很是佩服呢。用色啊,結構啊,說不出是什麼,反正欽佩得不得了。”
“都荒廢了。”青峰感歎了到,“現在拿起畫筆,經常出現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況。”
“您真該畫下去。”西平說,“要不實在可惜。”
生活的力量是無窮的,像一張貪婪的大嘴,嚼碎了許多美好的渺遠的東西。有些人人試圖虎口脫險,卻連個受力點都找不到,明知道某個地方敗壞了,卻硬是無能為力。青峰就是這樣的。他分明感到了自己的變化,也經常陷入痛苦、煩躁之中,卻不知道一切是因為什麼。似乎不曾荒廢生命,可是已經荒廢了生命。
青峰覺得自己突然渺小起來,渺小進了鼻尖扭曲的茶香,渺小進了嫩綠的藤蘿,渺小進了剛剛播出的《少女的祈禱》。
“很難的……”青峰意味深長地說,“你有什麼打算嗎?六月份就畢業了吧?”
“還不知道。正在爭取留校。可能性很小,競爭太激烈了,又沒什麼關係。”
“也許,我能幫上些忙。”青峰說,似乎有些不情願,“我和申院長有一些往來。”
“那怎麼好意思。”西平笑著說,“要是能和李老師共事就好了。我想您既然反感規定啊,製度啊的,肯定也不會難為自己的下屬吧。”
“真的?”
“真的。”
“我會考慮的。”青峰愉快地說,“不過說真的,我可是很嚴格的。”
西平隻是順口一說,沒想到青峰倒認起真來。不過說實在的,如果真能進“香草工作室”,西平是想不到拒絕的理由的。
“畫我帶來了。要不要驗收一下。”青峰從座位旁邊拿起一個包裹。小心翼翼的,像抱起疼愛有加的嬰孩。包裹嚴嚴實實,外邊紙殼,次裏層泡沫。
“不用了。”西平微笑著說,“要不我更有壓力。”
送完西平時天已傍晚。青峰趨著車爬在H市的街道上,青峰覺得自己在璀璨的霓虹上浮了起來,像一個筋骨強健的水手,充滿了自尊和力量。一種真實的聲音在複活,從血脈裏漫溢,生生不息。
十二
有些東西就像是宿命,它處於饑餓的狀態,時時準備著飽滿。隻需要一點點啟撥,它就會顯出生龍活虎的氣魄。這個東西對青峰而言或許就是作畫。他的自信抬頭了。他本以為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一切魔障將覆水難收,可是現在,他在懵懂裏看到了希望,盡管微弱,可是似乎已經足夠了。
“您真該畫下去……”“在學院裏為您開設專題”,這幾天,他反複咀嚼著西平的話,為已經錯過的時間悵惘不已。還可以嗎?他問自己。可以,當然可以。至少活著總該做點什麼。
“爸爸,我的車子壞了。幫我修一下。”大中站在他麵前,手裏拿著左輪脫落的玩具車。
青峰看了看,隻是輪子外麵的螺絲帽鬆了。修好後,遞給兒子。
“告訴爸爸,你害怕失去它嗎?”
“嗯。害怕。沒有輪子,車子就不是車子了。”
“現在有輪子了。”
“輪子本來就是它的。”大中一邊把車子放在地上玩耍,一邊俏皮地說。
“兒子,你說得對。輪子本來就是它的。”青峰突然很驚詫,輪子脫落了,但它本質上依然屬於車子,安上了就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在路上生機勃勃。
晚上躺在床上。青峰握著妙靈困倦的手,說:
“今天,咱們的兒子給我上了一課。你知道嗎?太棒了!”
“是嗎?”
“我覺得自己失去了自己的輪子,但是它還完好的在我身上。”
“又說混話了。”妙靈有氣無力地說,“什麼輪子啊,亂七八糟的。睡吧,明天早上,我還有早讀。”
青峰睡不著。他的心裏出現了一副畫:一輛在太陽底下燃燒的車子,它的左輪躺在一條沉睡的河邊,暗灰的背景上,一個天使張著稚嫩翅膀的天使微笑著,手輕輕地指著那個寂寞的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