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燭,時光為蠟,夕陽就是一盞燒至尾蠟的燈火。
昏黃的光輝自遙遠的天邊向人間揮灑,天上地下盡皆被籠罩於暗沉的暮色之中。
這時候,閱曆豐富的老江湖們大都會選擇找間客棧落腳,因為對於行腳的商人和在外闖蕩的修者來說,夕神府獨有的漆黑夜路,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而初入江湖的愣頭青,要麼就是被家中長輩拉著耳朵趕回客棧,要麼就無知無畏地抱著趕夜路的心思駕馬飛馳在竹馬道上。
後者往往再想相見是很難的了。
每一天都會有無數人在這條安全性最高的繁華商道中丟了性命,絕大多數都是死在無邊夜色之中。
徐熙風斜倚在窗台,右手把住劍,眼睛微眯,如鷹隼般牢牢地盯住了稍遠處的商隊,一係人馬在夜色下,緩緩行來。
人與馬的影子模糊不清地映在地上,重影融成一體,隨著踢嗒踢嗒的馬蹄聲一起一伏。
許多輛馬車上都運載著數量龐大的貨物,被麻布遮蓋著,透著看不分明的夜色,影影綽綽地像連綿不絕的低矮群山。
很快,徐子平的商隊就行進到了有緣客棧前不遠處。
剛打算合上大門遮擋風沙的小二,見這支商隊規模極大,知道是樁大生意,就著急忙慌地又把門給打開,三步並作兩步奔出門外,利索地拍拍袖口肅整衣裳打算招待。
率馬居於商隊最前方的驃頭,馭馬止步,商隊也隨之停下。他低頭看向尚不到馬腿高的小二,粗著嗓子說了幾句,大概是有關歇憩與留宿。
小二堆起笑容,點頭哈腰,嘴巴開合數次,繼而轉身向著客棧做出虛引的姿態。
驃頭背朝商隊,舉起右手,比了個原地休整的手勢。
疲勞乏累的商隊人員不約而同地吐出一口濁氣,麵露喜色地從馬上、從馭位上躍下。
徐熙風不見徐子平影蹤,暗暗皺眉,不動聲色地用左手從桌上取下梅子酒的酒壺,暗用巧勁擲出窗外。
酒壺落地,摔得粉碎,在朦朧的暮色裏生出一聲驚雷般的脆響。
驃頭一驚,隨即大喝一聲,鏢師、趟子手會意,紛紛擁向位於商隊中央的一輛華貴馬車,繼而呈眾星拱月態勢快速分散於馬車四周。
眾鏢隊成員皆是左手搭劍鞘,右手握劍柄,一副備戰架勢,但神情卻並不緊張,反而目露笑意,像是想見等進了客棧後如何放鬆的愜意場景。
與此同時,那盞天地燭火徹底熄滅,無邊的夜色降臨大地。
忽地,一道銀白色的匹練從天而降,劍影縹緲似天外的飛仙,勢若奔雷像銀河落下九天,這一劍驚豔了所有人的眼眸。
華貴馬車如同刀刃下一觸即碎的豆腐,從車轅到車輪瞬間崩壞,呈放射狀地支離破碎,塵灰與木屑嗆得馬車四周的鏢隊成員咳嗽起來。
徐熙風身處半空,驚覺不對,他一劍劈出,理應是血濺八方,可劍下傳來的感覺卻是空無一物。
顧不上思考怎麼回事,情況危急,徐熙風腳尖輕踩漫空中正落下的小木塊,借力生力,身體輕盈得靈鶴一般,正打算一擊不中遠遁千裏。
鼻中傳來奇異香味,徐熙風隻感覺渾身力氣散去,麵色一變,狼狽地跌落在馬車殘骸之中。
待煙塵散盡,徐熙風腦中已掠過了無數個逃脫的法子,但最終絕望地發現,失去一身滔天武力的他就是個普通人,隻能束手就擒。
“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麼沒劈中人?為什麼功力盡失?”
徐熙風抬頭循聲望去,隻看見一個穿著趟子手衣裝的人邁著篤定的步子向他走來。
“是酒!”徐熙風不是猜測,而是斷定地說道。
那人笑了,“不愧是風滿樓,能混出潑天大名號的人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他一邊笑,一邊彎腰向徐熙風伸出手。
徐熙風看著麵前的這隻手,白皙無暇,微微一愣,就搭了上去,感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拉了起來。
“我喜歡和人平等對話!”
徐熙風站起身,借著有緣客棧的燈火看清了麵前人的身份,正是徐家商部大執事徐子平。
徐子平負手坦然地站在他麵前,眸子裏藏著兩汪平靜的大海,就這樣看著他,嘴角含笑,平和自信。
徐熙風想就算他功力未失,持著劍殺氣騰騰地站在徐子平麵前,對方也必是如今這般天塌不驚模樣。
給人平易近人觀感的徐子平卻擁有著最有底氣的倨傲。
“為什麼?”徐熙風疑惑很多,為什麼徐子平不待在華貴馬車,反而佯裝成趟子手混在鏢隊裏;為什麼徐子平會知道他在有緣客棧並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的酒裏下毒。
他隻問一句為什麼,因為他知道徐子平明白他的疑惑。
“因為——”徐子平將聲調拉得很長,“你接下的第一個任務是徐家安排的!”
徐熙風心思電轉,忽地慘笑起來,不單是這次刺殺失敗的原因明白了,過往十年的諸多疑惑也明白了。
世間真有生而知之者嗎?
徐熙風總認為有緣客棧的老板娘,那個初次見麵就魄力極大的青竹嶺少女,就是生而知之者。
她仿佛天生就懂得怎麼做生意,對合連縱橫的行行道道門清。
這些本需要經驗和閱曆堆積才能獲得的技能,落在她身上,隻得用一句生而知之來解釋才說得過去。
但是,如果她的身後站著偌大的徐家,站著徐子平這個商界奇才,那麼一切不合理都說得過去。
“真是好手段!”徐熙風咬著牙,卻由衷讚歎。
徐子平聳肩,“若非你當年顯露的潛力太大,家主也不會在你身上設下那麼些暗手!”
“她呢?”徐熙風忽然抬頭,雙目發紅,逼視徐子平,語氣粲然道,“是沒臉來見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