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代,他仍然對商人表示不屑。那是甘地時期,甘地自己就打破了傳統的商人種姓,當時追求事業比追求利潤更高貴。“理想遠大,生活樸素”是那個時代的口號,重要的是觀點、價值觀和事業。金錢帶有那個剛剛被擊潰的帝國的色彩;畢竟,殖民者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滿足自己對金錢的貪欲。在那些日子裏,外祖父從沒想過自己開辦公司,甚至沒有想過排擠別人好讓自己在聯合利華升職。不管是在政府還是商業界,平和的人才是體麵的。“我感到自己達到了一個非常光榮可敬的舒服位置。”他說,“我對開辦公司或參與開辦公司根本沒有興趣,我總是想當個專業人士。”他將自己和那些經商的親戚對比,那些親戚實際上過著買賣人的生活。這種比較令他非常滿意:“他們有很多錢,我沒那麼多錢。但是我還是感覺自己比他們高一等,因為我的教育程度、我的背景和我的知識,我可能在儀態、舉止和禮儀上更高雅。”
正是這種世界觀造成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一點小變化。我母親在結婚以前,和外祖父的姓氏不同。“阿加瓦爾指商人團體,不知什麼緣故我不喜歡這種商人身份。”有一天外祖父解釋說,“所以我想,阿加瓦爾說明我來自一個商人家庭,我不能把它從我的姓氏中去掉。但至少我可以不讓我的子女們用這個姓氏,而是讓他們用我的中間名,這樣別人就不會把他們和商人聯係起來了。”
迪魯拜·安巴尼生於1932年,比外祖父小8歲。他出生的村子用古吉拉特語說叫焦爾瓦德(Chorwad),意思就是“小偷居住點”,而實際上它是個商人的定居點。安巴尼家族是商人,和甘地同屬一個商人亞種姓。和我外祖父不同的是,迪魯拜身邊有好幾個人是經商的。但是和外祖父的情況一樣,迪魯拜的父親是個專業人員,是一名教師和校長,從未涉足商業,據說是因為過分老實,而迪魯拜以及後代都沒有犯這樣的錯誤。
迪魯拜麵臨和外祖父同樣的選擇,是追隨父親的足跡還是嚐試經商為生。但他沒能考上高中,所以隻能經商。他後來開玩笑說自己有一個MABF學位,形容自己有考試機會但沒考上。由於沒有學曆證書,家裏也沒有買賣讓他參與,他決心和20世紀40年代末很多古吉拉特年輕人一樣,前去阿拉伯港口亞丁掙錢和建立業務關係,希望最後能擁有自己的生意。在一個有規模超大的國有企業、穩拿薪水的工作和對私營企業嚴厲控製的時代,迪魯拜無異於逆流而上。
那時候亞丁是一個世界性大都市,一個東、西方之間的中轉站,有很多英國士兵、阿拉伯商人和雄心勃勃的印度移民。迪魯拜在那裏找到了一份工作,負責出售殼牌油產品,乘坐木質的單桅三角帆船到非洲好望角。那時的全家福上,他是一個敦實而英俊的年輕人,穿著幹淨整齊的寬鬆衣服,眼中流露的神情很像二手車推銷員。他無所畏懼,信心十足,據說他在員工宿舍的公共浴室裏一絲不掛地走來走去,而其他印度人則害羞地裹著毛巾。
他為白人工作,而外祖父那時候也是為白人工作。但是他似乎並不想學白人的生活方式,而更在乎表達自己的習慣。他亞丁的同事記得他具有商人那種冒險和自信的強烈傾向。由於不滿足拿死工資的穩定工作,他下班後就去露天市場尋找機會,在倒賣期貨方麵嶄露頭角,創建起自己的衍生品市場。後來,也門國家財政部的官員注意到一種叫裏亞爾的純銀硬幣在市麵上越來越少,而這是主要的流通貨幣。調查人員一路追查到亞丁,最後找到了迪魯拜。原來他發現硬幣的金屬含量比其交換價值更值錢,所以一直在熔化硬幣並出售白銀。
1954年,也就是外祖父母結婚的那一年,迪魯拜娶了一個名叫克基拉·帕特爾的年輕女子,是由家人從同一種姓內挑選的。婚後他帶著妻子一起回到亞丁,三年後,他們生下兒子穆克什。隨著時間的推移,迪魯拜厭倦了亞丁。他生來就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命令,或為別人工作,他時不時就自己找點兒事做。他決定回到印度自己做生意。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和妻子又生了二兒子安尼爾,還生了兩個女兒迪普提和妮娜。
迪魯拜回老家找了個合夥人,就是他的表弟,表弟的父親願意為他們提供啟動資金。他們一起來到繁華的商業中心孟買,於是信實工業(RelianceIndustries,這是它後來的名字)在一個擁擠的市場上起家了。它最初隻是一間小辦公室,隻有一張桌子、一部電話和三把椅子。迪魯拜和表弟剛開始從事簡單的貿易。他們從印度購買香料賣到亞丁,然後換成紗線運回印度。
在一個公有化占主體的時代,私人資本在印度不受重視。稅收過高,規章製度嚴格,生產任何東西都要有許可證,連改變產品的產量也要有許可證才行。印度領導人仍然喜歡家紡的棉花,這是甘地喜歡的紡織品,並利用法律強行限製大規模生產紡織品,而這一直是英國最重要的貿易利益。對於進口原材料還有嚴格的限製,除非你有特殊方法來規避。而且必須要注意的是,執行這些規章製度的那個階層就是企業主們必須懇求的人,就是那些妄自尊大地統治自己並不了解的行業的人,很多和我外祖父在加爾各答的弗拉裏茶點店一起進餐的人屬於同一階層:那些英國化的專業人士。他們如果不進外企,就會加入公務員行列,而在當時公務員是最好的工作。
在他們眼中,迪魯拜應該是個精明、腐敗、粗鄙的生意人,不及他們文雅。但是迪魯拜漸漸顯示出一種才能,能想方設法達到自己的目的。在公司剛起步的幾年裏,信實為了生存不擇手段,行賄、欺騙、偷盜等一切辦法都用過,這是印度人都知道的,雖然公司非常善於防止這些無證據的指控見諸報端或鬧到法庭上。人們普遍都懷疑的東西幾乎得不到證明。大家看到的就是迪魯拜想方設法保住了執照,還總能獲得特殊的豁免和原諒,而其他公司卻很少能做到。他還讓政客們聽他使喚,就好像他是他們的老板。他一次次地讓問題迎刃而解,而且他還樹立起一個名聲,就是絕不忘記幫助過自己的人。他善於搞人際關係,為了迎合重要的商人,他可以在孟買大街上喝幾千杯茶。在德裏,令人垂涎的許可證賣給出價最高的拎著手提箱的競拍者,他也遊刃有餘。他很快成了印度紗線貿易中的大亨。
這種商業和我外祖父認為的商業不同。它是一個不擇手段、不講原則、自下而上的方法,認為沒有什麼不可能,藐視英國化的人對規則的堅持,將人際關係看得高於一切。這是在街頭摸爬滾打的生意,而不是室內的遊戲。
那時候安巴尼一家住在孟買布訥什瓦社區一套普通的兩居室公寓裏,公寓大樓名叫“勝利屬於印度”(JaiHindEstate)。這裏屬於廉價公寓,人們有點不屑地稱這裏為大雜院。
有一天我去了那棟公寓,它矗立在一大群建築中,窗子和陽台外麵都罩著柵欄,鴿子在中間穿來飛去。那時候迪魯拜家的孩子們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別人家洗的衣服在微風中飄動。在這個國家裏,家裏雇女傭是穩定的中產階層的標誌,而那棟公寓肯定達不到這個標準,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主婦們拍打床墊趕走塵土,把髒衣服泡進大桶的肥皂水裏,孩子們則四處奔跑玩樂。寶萊塢的歌曲在樓道飄揚,這些人就是寶萊塢麵向的對象:夢想超過痛苦現實的印度人,他們在大屏幕放映的幻想中獲得庇護。
當然,這隻是我眼中的大雜院。看過房子不久,我向迪魯拜的兒子穆克什打聽當年的情況。他的看法卻截然不同,覺得這個獨特的地方讓他在那段日子裏繼續享受到了印度鄉村的溫暖。人們的生活都是彼此開放的,門從來不關,一個小陽台為幾家人公用。人們會為別人家的孩子做飯吃,孩子們成群結隊地挨家挨戶要東西吃。(穆克什小時候有一次去朋友家要東西吃,那家的門突然關上,結果他失去了半個小手指。)如果你喜歡安靜、私密和個人空間,那麼印度家庭生活的喧鬧和混亂——互相之間大喊大叫,要做的事情沒完沒了——顯然不合你的口味。但其優點是,沒完沒了的小鬧劇能夠有效地掩蓋現代社會中更深刻的癱瘓戲劇,也就是憂慮、沮喪和深思。大雜院培養了堅強的人們,讓他們某種程度上不用去思考傳統和現代、印度和西方國家之間的兩難處境,而這些問題卻讓幾英裏外另一個正在興起的階層感到困惑。
穆克什每天都要好幾次從黑暗的樓梯間跑到外麵的街道上去。一出大樓就有街頭食品小販,出售他喜歡吃的羅望子沙拉,周圍都是生機勃勃、關係國計民生的商業,這不是大企業高管們的上流社會的商業,而是競爭激烈的你死我活的商業,即那些出售紗麗、首飾珠寶和穀物的商店。每一寸空間,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精打細算。每分鍾都有運送布料和食物的手推車經過。印度人的文雅有禮在這裏蹤跡全無。在別處溫順鞠躬的勒克瑙人到了這座城市,會直接推車撞到擋路人的腿上。在大雜院裏,一個孩子耳濡目染的是商人的傳奇發家史和他“商場如戰場”的看法。經商是一場巷戰。
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信實開始崛起,自己生產滌綸並通過連鎖商店出售自己的服裝品牌威瑪爾(Vimal)。穆克什快過10歲生日時,迪魯拜一夜之間改變了家庭狀況,搬進了阿爾塔芒特路烏沙基蘭大廈的一套豪華公寓裏,這是孟買最好的地段之一。孟買城裏特別重要的人物才住在烏沙基蘭。雖然進口控製十分嚴格,但這裏的停車場上都是梅賽德斯轎車。這裏距離我母親成長的地方——外祖父公司擁有的公寓不遠。但是就在外祖父想方設法隱藏孩子商人血統的時候,迪魯拜的恐懼卻恰恰相反:他擔心金錢會讓孩子們漸漸忘掉自己的商人身份,喪失他們的街頭智慧,而這正是他自己的成功秘訣。為了免去這種擔心,他找了個名叫馬亨德拉·維亞斯的人幫忙。
維亞斯是孟買新時代學校(NewEraSchool)的科學老師,迪魯拜雇用他是為了完成一項不尋常的任務:帶他的子女們每天去街上待兩個小時。阿爾塔芒特路上的其他家庭想方設法讓孩子脫離印度的現實,最看重訓練孩子取得好成績。但是迪魯拜告訴維亞斯不用去管學習成績,正規教育是毫無成效的,他會說:“看看我就知道了。”他讓維亞斯帶孩子們搭乘市政公交車,玩公共板球遊戲,讓他們知道怎麼乘坐列車三等座以及如何在車站買票,像車站這種富人們被推來搡去、感覺自己就像其他人一樣無能的地方不多。維亞斯每年帶孩子們去一趟鄉下,住上十幾天,穆克什後來跟我形容這些輔導是“有生之年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這種鄉野訓練留下了一個痕跡。1979年穆克什去斯坦福大學讀工商管理碩士時,全身上下還透露出工薪階層的生活氣息。一到斯坦福,他就逮住了一個叫阿希爾·古普塔的印度同學,讓古普塔陪他完成一項緊急任務:找隻合用的塑料杯子。按照傳統,除了西化的精英階層以外的大部分印度人都認為用衛生紙擦屁股不夠幹淨,便後都是用一個大杯子倒水,用手來清洗。穆克什從小到大都是這個習慣,所以到了斯坦福以後,也堅持要在帕洛阿爾托開車轉悠幾個小時來找一個合適的杯子,就像印度用的那種有把兒和水嘴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