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根據迪帕克手機號碼的變動情況了解他的近況。如果他工作順利,定期能拿到薪水,他的手機號不會變;如果境況不佳,手機號就變了,因為隻有按時充值手機號碼才能保留,如果幾周沒充值,號碼就不能用了。他一度過得不錯,他辭去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座富裕的公寓樓裏找了一份內部電工的活兒。他的電話號碼一直沒變,但幾個月後他每次打電話來都是一個新號碼。現在我的手機通訊錄裏已經有6個迪帕克的號碼:剛開始,我給這些號碼命名為“迪帕克新”和“迪帕克新新”;後來我變聰明了,開始用“迪帕克9月”,“迪帕克10月”來命名。有一次他跟我說他被迫辭去了電工的工作,可能連房子都要租不起了。自從在車站那晚以來,我頭一次聽出他的聲音很絕望。我感到左右為難,我應該幫助他嗎,像我希望的那樣?還是應該提供指導和建議,讓他自己找到孟買的生存之道?我的資助是幫他還是害他?
在印度,一個令人不解的普遍現象是工人找不到工作,雇主又招不到工人。我給經商的朋友們發了電子郵件,問他們是否需要人手。我收到了幾條回複,於是迪帕克很快在一家時尚家居裝飾店上班了。我很久沒見過他了,後來又在一起吃飯時,距離我們第一次相遇已經有一年時間,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在咖啡館,他伸開胳膊大方地搭在旁邊的椅子上,懶懶地靠在座位上。他似乎太過自信,但積極向上。那時在火車上對我的敬重和服從,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已經存了幾千盧比,這個數字比很多印度人的儲蓄都多。他自學了英語口語,並且堅持用他正在學習的新語言回答我用印地語提的問題。他說他已經找了個女朋友,並吹噓她正就讀的學校是孟買最好的大學之一,她父親是個商人,在孟買一條豪華的大道上有一棟房子(但我有些懷疑,因為他沒能讓她出來見麵,雖然我要求了好幾次)。迪帕克有自己的計劃:他要去提高英語水平,找一份體麵的白領工作。那個女孩現在可能會因為愛上他而臉紅,但迪帕克知道必須更強大才能配得上她。
我很為他驕傲。他身上似乎集中體現了現在席卷印度的希望感。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我去他上班的商店買東西。頭幾次去我沒看到他,這次就向經理打聽他的情況。經理把我拉到一邊,小心翼翼地權衡著自己的措辭,告訴我迪帕克因為盜竊被解雇了。他從商店拿了一些開瓶器藏在附近,被一個經理發現了。他們警告了他,但是他故伎重演,於是他被開除了。
事後看來,直到此時迪帕克的故事才能代表新印度的全貌,直到此時它才涵蓋了全方位的現實。這裏麵有抱負、自信和天大的發展機會,過猶不及的趨勢,自我完善的信念,不講背景、孑然一身的觀念,流向令人困惑的大都市,那些城市裏的該死的希望,日益萎縮的家庭和新的漂泊不定的生活,為愛而愛、反抗和打破界限……而在進一步的夢想當中,沒有東西對那些夢想進行約束,沒有人、禮節和信仰來限製迪帕克,讓他捫心自問這樣做到底是否值得。
過去我對印度的印象都是在心中描摹出來的,現在我必須正視這個現實中的國家。它是一片興旺喧囂的土地,讓人更容易憧憬未來而不是懷念過去,充滿希望、極度渴望,明智、天真、躍躍欲試,充滿了夢想。正是我和印度人以及他們夢想的碰撞,讓我心目中的老印度漸漸成了一個想象中的國度。
從匆匆看到和僅僅聽說的故事片段中,我勾畫出整個國家。我吸收了所有簡單的事實:印度人頭腦簡單,印度人懂得犧牲,印度人聽老人的話,整個國家就像《伊索寓言》中描述的那樣。但是這些常見看法根植的土地正在變化。回想起來,我部分地相信這個看法,是因為我需要相信它們,需要某些宏大敘事來證明我家族曆史的變遷。
這些看法很容易扭曲,就像我在登上普斯帕克列車前的幾小時內觸景生情所想到的那樣。我去那裏看我母親的外祖父母居住過的房子,它位於勒克瑙。我查到它的地址,想去看看這個一直縈繞在我記憶中的壯麗輝煌的地方。
我的曾外祖父曾是一個大商人,我的曾外祖母巴迪·納尼則是個交際廣泛的女人,她性情火暴,人們一看到她就會膽戰心驚,躲閃不及。母親以前常跟我說起小時候去勒克瑙老屋的舊事,和表姐妹們睡在屋外,仰望著蚊帳外廣闊的天空。那裏的食物多得就像流水,走廊上仆人們忙忙碌碌地穿梭。在我的二手記憶裏,仆人們落落大方,頭發分得整齊利落,穿著漿得筆挺的白色衣服。我的曾外祖母鬢角邊留了兩塊沒染的頭發,為的是掩蓋其他染了的頭發。她的拿手本事是園藝,還有讓人激動的玫瑰花。沒人像她那麼逗樂,我母親以前常這麼說。母親告訴我們,普拉卡什是勒克瑙的望族:地毯商、當地政要和其他名門望族等形形色色的人沒有不知道我們的。印度次大陸上各地的男人們都想娶普拉卡什家的女孩為妻。
童年早餐和晚餐時的談論,吃飯時對家人的回憶,讓我對那所房子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那是屬於父母的記憶,我是繼承來的而不是直接想起的,但是它的色彩在我心裏活靈活現。現在,在我們放棄那所房子40年後,在父母放棄印度30年後,我終於又看到了它。我到了那裏,被一個高大的纏著頭巾的保安攔住了。我告訴他這地方以前屬於我的家族,結果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現在需要打電話和出入登記才能進去。然後我朝一座巨大的建築物走去,那裏像宮殿一般複雜,有很多高度不同的屋頂。有一個標誌歡迎我到北方邦(UttarPradesh)政府的道路建設部門來,這個邦以機構龐雜著稱,道路倒不怎麼樣。
大旋轉樓梯的門廳呈現在眼前,就好像是為了讓我放心富麗堂皇的回憶不是謊言。在熱騰騰的飯菜曾經經過的過道裏,公務員們翻看著文件,計劃著填補道路上的坑洞。曾經開滿玫瑰和茉莉的庭院現在一朵都看不到。我後來才發現,當把看到的景象和母親的記憶相聯係時,花園的麵積已經縮小了,明顯是為了創造更多的辦公空間。
我的到來給這個死氣沉沉的機構帶來了某種激動和興奮。消息很快傳到一個要人的耳朵裏。他來看我並告訴我他認識我的曾外祖父,他剛開始就在曾外祖父的公司上班,後來在我們家因資金困難將房子賣給政府時調到了這個機構。他是一名會計,年紀很大了,與其說他是通往過去的橋梁,不如說是提醒人們時間已經過了太久。
回到車裏,司機說我僥幸躲過一次對抗。就在幾天前,一名印度教暴徒脅迫幾個英國遊客,這已經成了全國性新聞。這些遊客是殖民地士兵的後代,他們來慶祝1857年印度反抗英國的印度民族起義(SepoyMutiny)150周年;而對於印度來說,這是第一次獨立戰爭。有些印度教激進分子仍然伺機襲擊外國遊客,我也曾引起他們的注意,好在司機把他們打跑了。但是我在印度很多地方都感受到了緊張和動蕩,在勒克瑙尤其如此。一群群憂鬱的無業年輕人大中午在外麵轉悠瞎逛,野心勃勃但又懶惰無聊,很容易受到四處宣傳鼓動的救世主們的影響。
在我對房子的想象和房子的現狀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我母親某一天最後一次在草坪上吃飯,此後的一段時間裏,這裏仍然有玫瑰、仆人、蚊帳和雞尾酒會。然後曆史性的打擊來臨了,曾外祖父的管井業務倒閉了,這房子賣給了一個趨向社會主義的邦,而那個邦又轉向了殘酷的新資本主義。印度教狂熱的興起,以及轉折前後新的暴力傾向,在整個印度都很明顯。我父母離開了印度,而我自己則重返印度。
改變的不僅是時間,也發生在內心裏。我心裏充滿了對那所房子的幻想,充滿了對印度的幻想,但並不完全是準確的。這個看法在我看到這所房子的一張老照片時就萌發了。那是20世紀60年代,照片上的場景是在舉行婚宴。我注意到一個著裝細節。現在,無論是我們家還是類似家庭舉行婚禮,很多男人(也許大多數男人)會穿傳統的印度長衫(kurta)、長外衣(sherwani)或尼赫魯夾克,總之是各式各樣的印度服裝。但是在這張幾十年前的照片裏,男士們身著剪裁合體的西裝。剛開始,我感到困惑不解,直到將它同我重回印度後目睹的其他發展聯係起來,我才似有所悟。恰恰在西方國家的生活方式大量湧入的時候,人們對自己本土的東西有了巨大的新信心:兒童們操著濃重的印度口音,談吐中時不時冒出印地語,雖然他們的父母操著標準的英音。
但是這個看法——至少在服裝方麵,印度沒有以前那麼西化了——推翻了我作為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印度移民的兒子曾經持有的很多草率假設中的一個:我們的印度親戚們吃著剛出鍋的煎餅(rotis),而我們則吃著用烤箱加熱的墨西哥玉米餅;他們為長輩犧牲,而我們則自私到幹點家務活兒都要管大人要錢;他們穿著自己的傳統服裝,而我們這些討厭的移民的孩子則隻想讓自己看起來像西方人。但是,這張老照片提醒我,我曾經建構的簡單的二元論,那些關於我們的生活和他們的生活的看法,不是記憶的產物,而是被動地收集起來的觀點的產物。
將我和那所房子隔開的不僅僅是時間,更遙遠的是我錯誤的幻想和修訂的需要。記憶的碎片在我腦海裏漂蕩,有些曾經是真實的,但在我父母離開印度期間,那些記憶已經不再真實了;有些從一開始就是真實的,直到現在還是真實的;有些根本就不是真實的。身為離開印度的移民的兒子,重返印度是為了了解令人目不暇接的變化,目睹的變化和預想的變化一樣大。我的職業就是帶著自己假定的超然物外去見證一個古老國家更新的盛況,但是我無法裝得那麼超然。印度的新現實不僅在抹去它過去的現實,而且也在抹去我心中以及世界上很多人心中對印度的陳舊印象。為了看清印度,我需要挖掘深埋在自己心中的想象,並用新的方式來篩選哪些還在延續、哪些枯萎了、哪些變異了以及哪些回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