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革命是在內心爆發的。這是一場私人生活的革命,一場情感傾向和人際關係的革命。印度社會的組織結構——身為妻子或丈夫、工廠主或雇員、婆婆或兒媳、學生或老師的意義——正在這些夢想的力量下緩慢地、悄悄地解開,並以新的方式重新編織。

在這些夢想的驅使下,人們登上普斯帕克列車(PushpakExpress),隻要花6美元坐上三等座,就能從貧困的印度北部腹地來到富裕的海濱城市孟買。

我回到印度4年以後,曾經乘列車進行了一次長達24小時的旅行,某些方麵與先前的一次旅行有相似之處。我來自條件優越的美國,而周圍的人們正準備進入孟買脆弱的下層社會:做出租車司機、擦鞋工人或小店的外賣員。但是他們對孟買的希望,他們的離情和迷惘,他們的興奮和恐懼,讓我想起自己2003年剛到孟買時的樣子,那個我已經被吞沒在這個城市可怕而誘人的深淵中,而這些人也即將如此。

在省府勒克瑙(Lucknow)的火車站台上,搖搖晃晃的機器為旅客提供稱重的服務,每次1盧比,相當於2美分。裝滿穀物的麻袋堆在地上,由平原上枯瘦的農民送到城裏大腹便便的買主那裏。小販出售玩具、雞蛋、腰帶。一個赤腳的女人用手指撥弄著手機。人們蹲著,靜靜地等待著列車進站,身穿紅色夾克的苦力們在站台上來回穿梭,保證一定能給你弄到座位。我知道很可能要站上24個小時,所以立刻給了他們50盧比的費用。

咣當咣當,普斯帕克列車老牛拉破車般地進了站。人們立刻站起來,雖然列車還在減速,人們卻狂躁起來。新結識的朋友一分鍾前還在親切交談,現在卻互相推搡起來。一個嬰兒緊貼在父親背上,在旅客們爭先恐後擠進05407號車廂門時也難免胳膊肘的擠壓。事實上,等我們上了火車,地方還綽綽有餘。

火車上簡直是在開狂歡節。每到一站,出售薩莫薩三角餃、油炸蔬菜(pakoda)和炸麵圈(vada)的小販就跑上來大聲叫賣。最吸引人的是那些賣茶的小販。火車正疾馳經過一片玉米和小麥的綠色汪洋,我看到一個小販站在車門口,身板瘦削結實,頭發分得整齊利落。他瞅準時機,突然縱身閃了出去。

不過,他這麼做不是要自殺,而是為了生存。一閃出車門,他單手緊握著火車外麵的球形把手,另一隻手緊抓著一大桶滾燙的茶水,就像攀岩一樣滑過火車車身,從一個落腳點到下一個落腳點。他像走鋼絲一樣越過車廂之間的鋼梁,到了下一節車廂,然後重複剛才的動作,隨後一彎腰進了那節車廂,大聲叫賣:“茶水,茶水,熱茶水!”別的列車或這趟列車的頭等和二等車廂可不允許這類雜技出現,頭等和二等車廂裏麵都是通著的。但是就像是要在火車上複製他們逃離的村子裏的種姓製度一樣,三等車廂的旅客與頭等和二等車廂的人們被隔開了。

迪帕克·庫馬爾乘坐三等車廂,沒有行李也沒有火車票。除了身上穿的褲子和格子襯衫、手機SIM卡(沒有手機)、錢包(裏麵沒錢)、通訊錄(裏麵沒有聯係人)和脖子上掛的護身符外,他一無所有。他今年18歲,水汪汪的大眼睛讓他有一種原始青澀的美。他的手指粗壯,由於汙垢而顯得黝黑。他坐在門邊看著列車兩邊的風景飛逝而過,額前棕色的卷發在風中翻卷。

他在德裏長大。幾年前他母親去世了,父親又給他娶了個繼母。在繼母眼裏,他就像一個覆滅王朝的殘留勢力,她嘲笑他、毆打他。“她咒罵我,”他說,“她還虐待我。她對我說:你不是我的孩子!”他父親是個保安,上夜班,很少能在場幹涉。不久前,迪帕克去勒克瑙看望他叔叔。他在那兒接到兒時夥伴打來的電話,他們已經到孟買去找工作了。他們聽出了他聲音中的哀傷,便極力勸說他一起到孟買。剛開始,他覺得這個主意不切實際。他父親和繼母仰仗他掙錢養活,他生活在他們的屋簷下。

可是3天後他回電話說周末他就到孟買了,他的朋友們說好要去車站接他。現在,搭上了這列火車,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決定的嚴肅性。他比那些來往過很多次的人要安靜,他默不作聲。當他跟我說起他的故事,並且說到被虐待的事情時,他眼裏滿是淚水。我們周圍的人聽到他的講述,開始想盡辦法給他寬心,就好像事先排練過一樣。有些扮鬼臉逗他開心,有個人握住他的手,一個名叫阿洛克的年歲稍大的人講起了他自己在孟買艱辛勞動的趣事。每個人似乎都在說:“我們都經曆過這些,你會平安度過的。”

這是阿洛克第三次踏上這個旅程。迪帕克的經曆讓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孟買的情景。“你在電影中看到,孟買,孟買,孟買。”他每說一次“孟買”,就擺出電影中不同的姿勢,“所以人們想:我要去孟買。”

“孟買是我們夢想的地方。”阿洛克接著講述。他的夢想曾是當電影明星,和自己最崇拜的偶像、演員阿米塔布·巴沙坎合作,但現實很殘酷。“去那裏的每一個人都以為阿米塔布·巴沙坎會撫摸著你的頭發說:孩子,你好嗎?但是等你到了那兒,你連他的麵兒都見不到。”阿洛克身穿一件綠鬆石顏色的緊身拉鏈運動衫。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比如停車員和餐館服務生。“我們是窮人,沒有人來幫我們,沒有可以利用的關係,沒有身居高位的朋友。”他說,“我們必須完全靠自己,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完全靠自己的話什麼事情都辦不到。”

“我的孟買夢還在,”過了片刻他又說道,“隻是比過去小多了。”

然而這樣的夢想卻越來越多。據說印度的各個城市每分鍾就會迎來31個新移民。2/3的印度人仍然生活在村子裏,這種緩慢的清空預計將持續40年。它昭示著印度生活重組的基本模式:從農村到城市,從大家族到小家庭,從農村的知足常樂到城市裏熊熊燃燒的欲望。車廂裏的乘客們從溫暖的集體主義駛入了冷淡陌生的無人問津。但是在火車上,在最後這短短的幾個小時的時間裏,集體主義發揮了它最後的力量。乘坐普斯帕克列車讓人意識到在很多方麵,印度還是一個以村落為主的國家:人們毫不費力就能理解別人的生活,永遠慷慨。

車廂裏人擠人、人挨人。一個嬰兒橫躺在媽媽的大腿上啜著奶瓶,把腿搭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大腿上搖晃,他卻什麼都沒說。兩個男人麵對麵睡著了。他們似乎根本不認識,但一個人突然醒過來用腳輕推另一個人,要求他騰點兒地方給自己放腿。另一個人挪了挪,他們就又睡著了,現在他們的腳都放在了彼此的座位上。整個旅程中人們互換座位,從座位換到鋪位再換回來。陌生人互相用背包當枕頭。作為一個局外人,我發現很難判斷哪群乘客是一夥的,哪些是上車才認識的。

隨著列車駛出恒河平原,經過坎普爾、博帕爾和坎德瓦進入酒鄉納西克,然後朝孟買方向駛去,肥沃的田園中透露出不幸的痕跡。田野變得越來越綠,田塊的麵積在增大,小麥等農作物被葡萄和其他經濟作物代替。偶爾經過的田間豪宅,富人們的周末別墅提前讓旅客們窺到了孟買的一點點影子。不久之後,我們到了城市邊沿的一個車站,城市的麵貌一下子展現在眼前。每分鍾都有火車呼嘯而過,因為車輪接觸鐵軌的哢嗒哢嗒聲一直不斷。然後是貧民窟,外麵晾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最後是可怕而令人振奮的孟買人群。

4年前,我就被卷入了這個人群。我記得從麥肯錫旅舍的窗戶裏向外張望,驚奇地看著下麵這個生機勃勃又讓人可怕的城市,幾乎不敢去碰它。我還記得頭一次在擁擠的街道上穿行時的迷惘感覺,胳膊上都是汗,心裏則充滿了希望和恐懼不安。那天晚上普斯帕克列車緩緩進站時,我重新找到了那種初來乍到的感覺。我想知道那趟列車上的其他乘客是什麼感受。他們從小在公雞的打鳴聲中醒來,在十幾個親人的庇護中生活,現在突然投身到這片由混凝土、玻璃和海水組成的旋渦中,而在他們到來之前,孟買已經有了1900萬居民,這會是一種什麼心情呢?

到了孟買,迪帕克根本沒找到來接他的朋友們。我們到處尋找,站台上、候車室、出發區都沒有。有些絕望的移民在這種情況下會不知不覺進入這個城市肮髒的最下層,這樣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所以我帶他去見車站管理員,詢問附近的便宜旅店。我把電話號碼留給迪帕克,並給他幾百盧比付房費。那天晚上我一直沒開機,但是我想象他總有辦法融入這個城市的急流,我根本沒指望再聽到他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快9點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是迪帕克打來的。他說第二天早晨他在火車站外麵找到了朋友們。他們是當天晚上來的,但沒看到他,第二天早晨又過來了。迪帕克感謝我為他付了房費,現在他的孟買探險之旅就要開始了。這次我又希望他消失掉,但是第二天他又打電話來了,幾天後又打來電話,然後我們就這麼一次次地保持聯係。

剛到孟買的很多天裏,迪帕克都是和朋友們一起在城市裏遊蕩,想找一份電工的活兒。工作很難找,因為想快點找到工作,所以他感到壓力巨大。他決定做一個有工資的更穩定的工作,在一個食堂裏疊外賣包。他在一個幽暗狹小的房間裏租了一張床位,這間房子裏還住了其他的外來人員。距離我們一起乘火車6周後,我帶他到利奧波德餐館(LeopoldCafe)吃飯,得知他到孟買不久就買了英語課本,現在每天晚上下班後會學習一兩個小時。他對旅遊產生了興趣,已經參觀了一些著名景點,比如象島(ElephantaIsland)。我雖然已經來了4年,但還從沒去過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