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3 / 3)

很難想象你會有這樣的感悟,至少我是從來沒有過的。



從小鎮到千祈,從千祈到海邊兒,這樣的新論,我是第一次聽悟。如果這樣的新論是成立的話,那麼這多年以來,我對你的感覺,你對我的感覺,我們的感覺到底算得上哪一種呢?



我期望你在我的心裏走逝,我期望你靜靜地在我的心中消逝,然而你到底還是又來了,你牽著我的手,就像是牽著你的思念,使你難以離去。為什麼?我早已經是孤獨了。



孤獨,是人生的一個必然;

孤獨,是人生的一種生存方式;

孤獨,是人生的一種快樂;

孤獨,是至上的朋友,也是至上的老師;

孤獨,可以完全地敞開心扉,傾心訴說;

孤獨,也才是從過去中來,向未來中去的恒久。



你說朋友之間還有濃烈的恨,我不知道這恨是否是對了我,至少也有我在內?



我期望我在你的眼睛裏可以看出結果來,然而沒有。你的眼睛垂在漣漪上,似乎漣漪上有一個你所期望的人,從那裏麵走出來。



那麼我,我又誰呢?



是啊,我又是誰呢?我一時之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了。這多年以來,我似乎要飛翔,但卻做著等待的事兒。然而,我在來到我麵前的你,我卻沉默了。



沈默如這湖水,寂靜地不想泛起一丁點兒的漣漪來。



新葦的葉子,從枯敗的葉子裏鑽了出來。有一隻鳥兒,新長的絨羽,蓬蓬著,踉踉蹌蹌地站在葦上。



你說:“它想離開這兒,飛向天空,可不知道它能在天空裏飛多久?”



“它就隨便喜歡飛到多久,夢就有多久!”我說。



“那怎麼可能呢?夢終究要醒的,夢終究不過是夢,夢與歲月不同。”你輕輕地說,生怕把我的話兒嚇得遠逝。



“所以,我從來沒有過夢!”我淡淡地說,就像湖上的悠雲淡淡地漂浮著。



“為什麼會這樣?”你的眼睛蓄滿了晶瑩,有一些閃光落進了湖水裏。



“夢與我無緣,我自知我沒有這份機緣!所以,我隻有堅實地踏在土地上,隻有土地才能讓我感到心安。”



你不再說什麼,你手裏的舟揖卻表達了你的思緒,輕輕地凝滯了。



你別過頭去,看天上的雲,可天上的雲並不為你停留;你別過頭去,看水裏的魚,可水裏的魚並不為你跳躍;兀自你隻有沉默了,如這湖水,但你的心潮,卻如我手中的舟揖一樣,撥出一犁一犁的漣漪。



我們都沒有想到,我們的相離竟然擁有了許多。



我不知道我應該再從哪一句開始,牽起我們的故事,我不知道我應該從哪一個故事,牽起我們的第一句話。



什麼傳說,什麼浪漫,什麼輕盈,都不知不覺地把我們兩個孤單起來了。



你終於對我說:“我還記得,你說過這兒的湖水真好!”



“是嗎?可是,我覺得還有一片比這湖水更好的海呢?



“海?你去看過海嗎?”



“我為什麼沒有去看過?難道說我隻有在輪椅上望望天上的浮雲嗎?”



“不是的,我是感到驚訝,感到高興!我沒有想到你去看了海?哦,我想起來了,那個《海羽》一定是你到了海上的故事吧。”



“不是的,那個故事不屬於我,那個故事是屬於我的一個朋友海的。我沒有想到,他會把這麼一個故事留給我,然而他卻把這個故事留給我以後,就悄悄地走了。他說,他要去沙漠,他要去尋找他的心靈。”



“難道說,隻有在沙漠裏才能找到心靈?”



“是啊!我也疑惑,但他畢竟去了,不管怎麼樣,我都祝他如願!哦,對了,你回來了,還要去嗎?”我的心跡就這麼地坦露了出來,我有些怕你去又有些怕你留下來。



“來與去,去與來有什麼分別嗎?心與心相印,來與去,去與來又有什麼呢?”



我突然感到了無比的羞恥:我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

“時間是一條永恒的河流,它把我們從過去裏帶到現在,它也會把我們從現在帶向未來的。至於我們,都不過是有緣相遇。”



“是啊!”我輕輕地附和著你。



沒有突然之間了,我那久久呼喚我的心靈,早已與我並不陌生了。那本沉澱在我心裏的《飛鳥集》,也早已與我不分彼此了。



你向我張開手掌,我知道你索取什麼。我把我的手掌,輕輕地伸過去,扣合在你的手掌上,你也知道我回報了你什麼。



你微笑了,如這淡泊的湖水,不泛起一點兒的漣漪,隻是倒映出天上的悠雲。



17



第二天的清晨,不知什麼時候,你已經推開了門而去。沒有痕跡,沒有告別,我是早就知道你是一定要去的。



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要出門的時候,你回來了,手裏擎著一些鮮綠的青草。



我一時怔住了。為什麼?它們有什麼不對了嗎?



我從窄窄的門徑裏,擦著你的身子過去,我似乎就沒有看見過你的存在,我憑著你怔在那兒,願意多久就願意多久。



你在我的身後向我喊著,然而我的耳朵從此開始,對你的聲音失聽了,任憑你笑,任憑你哭,任憑你喊,你聲音的一切的一切,我全然聽不到了。



不僅你的聲間我聽不到了,就是你的麵容,你的氣息,我也看不見了,我也嗅不見了。



在過去,你的腳步聲在樓梯上輕輕地響著的在我心裏的銘記,此時也全然消逝了。



真的,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是這樣,你和楓一樣,你卻沒有如海。難道說時間的河流注定了我與你有著這樣的不可調和?



我獨自一個人,去了湖濱,我獨自一個人,上了木舟,我獨自一個人劃著揖。



一個人的人生之揖,隻有他自己才能蕩漾,除了自己,別人無可替代。



我看見你在湖濱,你不停地呼喊,你不停地凝望。



你是可能忘記了:全是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鋒刃的刀。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



你又怎麼會忘記呢?

你怎麼會不知道,我心甘情願每一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閃著自己的光亮。



這鮮綠的青青之草,唉!你又為何把它輕柔地拗斷來媚悅於我?我與她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們一樣地被拗斷,我們之心一樣地從未有過彌合。



哦,是的,你怎麼會懂得我的心呢?雪的生命早已融化在我的生命裏了,你又怎麼會懂得呢?



縱然你把她放回去吧,然而我從來沒有見識過回生之術,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真得有回生之術的話,那麼修複這麼一個微小的斷裂,一定輕而易舉了。

但,銘刻在永恒裏的心痛,卻又如何修複呢?

這樣的心痛,即使擁有回生,又又如何呢?



我眼裏的晶瑩,洶湧地滴落了。靜靜的偌大的湖上,隻有我的晶瑩的傷聲,清清地寂響。



我拋開揖,我任憑湖水把我停留在何處。



你的呼喊停住了,你的腳步停住了。



你孤獨地站在湖濱。



往事浮現:

寫生、雪、車子的飛輪、魔方、四圍的白壁柵欄、王子、《飛鳥集》、輪椅、河柳、秋林、千祈的楓、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海以及《海羽》、最後的眼前的這靜靜的湖。



我在秋林中沉思而飛行,然而還是需要停棲,那麼你呢?

我不知道,人從一個點出發,究竟是在路上,還是去尋覓一個棲居?



有風來矣!是煦暖的春風,融化了湖冰,融化了每一個湖裏精靈的寒冷之心,然而,少有人想到,真正的偉大並不是春風,而是頭頂的天空裏的這輪金光燦燦的太陽。



我應該向太陽抒發怎樣的讚詞呢?我隻有言不由衷的沉默的一句話;偉大的光明!隻有它不僅以它的思想,喂養自己,還慷慨地喂養每一個它以外的生命。



這樣一來,我的過去的一切,均不過是瞬間一刻!



我開始原諒你了,但並不對你感激和欽敬。

因為,我原諒了你,也就是原諒了我的過去。我隻有原諒了我的過去,我才獲得了真正的新生之翼。



我展開雙翼,稍一鼓動,就來到了你的麵前。你仍然站立著沉默,眼瞼沉沉地低垂。

這一次,是我挽著你的手。我們一起端坐在了木舟上,我們麵對著麵,然而你緊閉著眼睛,始終不再醒來。



“你怎麼了?”我如你往昔對我的柔聲輕語一樣,詢問著你。



然而,你的沉默地緊閉著的眼睛裏,卻滾落出了一顆接一顆的晶瑩,慌慌張張地跌進了湖水,和我此時的心的慌慌張張一樣。



很難想象,多年以前,你是一片靜謐的湖,我是一片洶湧的海,而今卻反轉了過來,你成了一片洶湧的海,我成了一片靜謐的湖。

奇怪的是,多年以前,我們沉默而洶湧,而今我們洶湧而沉默。



風扯鬆了你的頭發夾子,你沒有動夾子,夾子也就愈來愈自由了。終於,咕咕一聲,與湖水一起澆灌開了吻之花的漣漪,暈眩地在湖上蕩漾了又蕩漾。



你依然緊閉雙眼,似乎時間在你的麵前,膽怯地停下了腳步。



我應該繼續呼喚你嗎?我呼喚你,又是為何呢?我為什麼把你從湖濱上帶過來呢?



我攤開雙掌,我鮮紅的手,都滿是盈盈之綠了。我並不慌張,因為我本就是盈盈之綠。



我思索,萬一你醒來了,我該說一句什麼話呢?

你好!/你終於回來了!/你還要走嗎?/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知道我要說一句什麼話。



哦,風因為湖的靜謐而停佇了。這個世界,隻有我的麵對著你的呼吸聲的響動,卻也無法分辨輕緩,還是急促了?



你依然緊閉著雙眼,連鼻間的氣息也緊閉了。



我抬起頭來,天空中有無數的鳥兒,然而卻凝固了。

我低下頭來,湖水中有無數的魚兒,然而也凝固了。



我看著你的黑黑的發,卻怎麼柔滑地拂著湖水?湖水任憑你的發梢撥動著,然而你卻渾如一尊雕塑。



難道,難道我已跳躍在了時間之外?



頭頂上的陽光,還是那輪,我卻無法在木舟上尋覓到我的影子。



木舟的樣子如故,我卻無法回憶出木舟的出身。



不過,我還記的湖有一個濱岸。岸上有細砂,有卵石,還有一些鑽出新芽的蘆葦。



我四處凝望,整個湖茫茫一片似海,而岸的影子,不知何時去了不知何往?

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是誰?而不是我到底在哪兒?



我對麵的一定不是你,你怎麼會是一尊冰冷的雕塑呢?



難道你一直痛苦,痛苦的靈魂出了心竅?



你有什麼痛苦呢?



你離我飛向遠方,搏擊了高遠之夢,爾後榮輝回歸,而我卻隻有一翼不展的停滯。這麼說來,痛苦的應該是我,而非是你啊?



那麼,與我麵對的究竟是誰呢?



可我明明的鼓翼,挽了你的手,坐在了這木舟之上。那麼你呢?你去了哪兒呢?你為什麼又去了哪兒呢?



舟揖被我拋棄了,何況我已在了時間之外,舟揖拂不動這靜湖的一絲漣漪,我又如何駛向你呢?



唉!讓我該如何麵見你?



你的手裏擎著拗斷的鮮綠的青青之草,那是我的斷裂之心啊!



也許,這樣的斷裂之心,竟然是你所需要的;

也許,這樣的青青之草,竟然是你所最愛的;

然而,我已經一無所能了。



如果,我就是那一株斷裂之心的青青之草,我該是多麼不有一憾啊!



有什麼法子,可以鋸開時間的堅固的殼子,令我再回到那一刻呢?或者說,有什麼法子,令我搖身為那株注定你會拗斷的鮮綠的青青之草呢?



什麼王子,什麼輪椅,什麼魔方,我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然而,我卻放棄不下雪。我一點兒也不能放下,她始終在我的心懷裏,靜靜地棲息著。



你能接受雪嗎?如果你要容納下我的時候。



如果說你拒絕。哦,那就算了吧,我願意痛苦地徘徊在這時間之外!



在我麵前的渾如你的雕塑:沒有眼淚,沒有氣息,甚至也沒有微笑。



眼睛靜靜地緊緊地閉著,如同這靜謐得毫無漣漪的茫茫湖水。



我伸出手去,想輕輕地拂梳那因為少了夾子的黑發,然而手卻不由自主地觸之若無物;我站起來,想靠近,然而卻一步不能移動。



也許,渾如你的我麵前的雕塑,在靜靜等待我從時間之外駛來。



以為我拒絕,抑或逃避吧!從時間裏跳躍出去?

以為我逃避,抑或拒絕吧!從時間裏跳躍出去?



我碰一下天空裏的每一隻鳥兒的翅膀,它們怎麼就會撲閃一下呢?然而,卻依然凝固在時間的凝固點上?



我碰一下湖水中的每一尾魚的遊鰭,它們怎麼就會遊擺一下呢?然而,卻依然凝固在時間的凝固點上?



那麼我,到底是誰呢?



我沒有影子,卻可以感知自己究竟還是存在。

我看不見我的飛翼,卻可以鼓翼飛翔。



頭頂上的太陽,怎麼這許久了,還是那麼定在天空裏的金光燦燦的一輪?



關於我,有過的一切,關於你,曾經的一切,我曆曆在目的熟悉,也遙遙之遠的陌生。



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你向我走來。嘴角上盛開著笑著的花朵,但你並不向我靠近而來,你如在湖濱的樣子,孤獨而立地凝望著我。



我的周身頓感柔軟起來,但我仍然沒有睜開眼睛,我很奇怪:

我怎麼閉上了眼睛,卻依然可以清醒地見到你;

而且,我睜開眼睛時,卻望不見你?



我試圖睜開眼睛時,卻又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了眼睛,但我卻如睜開著眼睛。



我看到了自己的整個身子墜入了湖水,墜下去,墜下去,一直向湖的深處墜去。



我突然聽到一聲呼喊,似乎是我衝進了時間之內,也似乎是你衝出了時間之內。



隨即我看到一個不知是如你的雕塑,還是雕塑的如你,從我頭頂的上麵急速地下潛。



然而,我分明地清醒地看到了一個身體,那個身體還有一頭散逸的黑發,就這樣在我的觀看裏,下潛著穿過了我的身體。



我的整個身心立時虛空了,我本能地以手去抓住哪怕哪一絲黑發,然而黑發就這樣因為我的手指稍一擦著了,繼而停留在了我的指間。



我的手指凝固了,那一頭黑發也凝固了。我沒有去看,但分明地看見了,我的手指嵌在散逸的黑發裏。



我的腳終於觸到了湖底。湖底竟然也是一片澄淨。細砂、卵石皆是清晰可辨。



湖水一片澄淨。



遊魚像鳥兒一樣自由穿梭,水草像浮雲一樣自由洋溢,我伸展開我的身子,我的整個身子也是自由的了。



我像極了一隻遊魚,我像極了一隻鳥兒。



我是一隻魚,我是一隻鳥兒。



散逸的黑發,停留在了我的指間,一切以及我,就此停止了,還有時間,以及時間之外的一切的一切,也就此停止,就此停止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