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是真的。不然,為何有人說它深不可測呢?這樣看來,湖水不僅是流傳的深不可測,而事實上也就是深不可測。我們往往彼此熟睹,可我們的確並不相互了解。我們彼此交流了不知有多少年,我們還要為了彼此的了解而繼續交流下去。
舟子蕩過鳥巢,鳥兒的啾啾聲依然不斷,好象舟子是它們的敵人似的。舟子曾經在它們的心靈上劃過傷痕,而啾啾聲就是傷痕牽出的痛苦。
但是,舟子劃出的漣漪在它的鳥巢裏,投下靜謐的氣息時,它們便又安然了。
它們以為,舟子已經是一陣風了而已。風來了,所以蘆葦搖晃了起來,風逝了,也所以隻有一片漣漪兀自眩暈。
9
湖上也有幾片秋葉,凝在殘冰上,還沒有沉去。
我劃過舟去,我想撈起殘冰時,它卻在我的手裏羞怯地去了。它一邊遠去,一邊似乎在對我說,我隻不過是一片孤獨的秋葉!
是嗎?孤獨與心靈有什麼關係呢?心靈是心靈,孤獨本就是心靈。沒有哪一個心靈能夠與另一個心靈融合為一體。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兩個心靈融合為一了,那麼我們所要追求彼此相互了解的交流,豈不是空耗光陰了嗎?
有人說,光陰幾何?我倒要先問,有沒有人先回答我心靈幾何?
我把這個問題,投問給湖,而它隻是把一串輕笑的漣漪拋給了我。
殘冰遠去,但是它終究逃不出這片湖。我在沒有繼續劃水的時候,它倒先來偎在舟子的一側了。
我隻是隨意把手放入湖水,殘冰就停留在我的手上,枯葉也並沒有離冰而去。我抬起手來看時,殘冰羞怯得立時融化為水,而枯葉並無羞恥地在我的眼前裸露無異。
它看起來,和我記憶中的秋林裏的每一片並無二致。清晰的脈絡,一毫不差的邊緣,還有離恨而帶來的餘綠在梗上清清楚楚。
隻是溫度有了不同,湖水使它的體溫去除了冷漠,湖水使它的體溫去除了激情,湖水教會它了淡泊,教會它在自我的心靈之空裏自由飛翔。然而,它一直還不知道,湖水的心靈也即將遭遇到幹涸與枯渴。
10
有一首古老之歌,在湖裏埋沒積久,而我在湖水不斷眩暈的漣漪,突然地發現了。
它是一股清音,縹渺在湖上,與湖水相互輝映。湖水就要逝了,所以它隻好唱起這首它們古老以來,所唯一有著共同記憶的歌來。
沒有哪一樣事情,比這首古老之歌更加有感情了。好象時間把這首歌凝固在了彼此的心靈裏,而且在這樣的心靈裏,這首古老之歌,盛開出了無比燦爛的花朵兒來。花朵兒挺立著,噴發著馨香,所以歌聲不息。
歌聲不是在送行,也不是在離別,而是在祝願。祝願彼此俘獲各自的心靈。
我隻是笑笑。我對於這樣的事情,我隻有笑了。
我輕輕地笑著,笑聲與它的清音混在一起,沒有人分辨得出我與它之間,究竟是有著友誼,還是有著仇恨?
隻有我自己深知,我與它之間不僅僅有著仇恨,而且還有著友誼。
我不為它送行,我也不為它祝願,我默默地望著它,我一句話也不說。它隻是看了一下我的眼睛,那清音立時就消逝了,逝如一個永恒之吻!
我不求有人會明白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隻求我們之間清清楚楚地到底有著些什麼。
11
你來了嗎?你輕輕地來了嗎?我在湖上等待著,我一直會等待著你,等待著你的手遞送在我的手上。
然而,你還遲遲未來。也許,你手上還有不少的事情需要整理。那些討人煩厭的事情,到底是些什麼事情呢?
哦,不會是因為將要見到我,要怎麼樣說第一句,要怎麼送我一件禮物,要怎麼樣望著我的眼睛,要怎麼對我的眼睛說我的眼睛,一點兒沒有變,就像是時間從來沒有走去似的。
時間沒有走去,這怎麼可能呢?我們相離的歲月裏,時間已是大把大把地去了不少,然而我們卻一點兒也不知覺。我們隻知道把時間一分一秒甚至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揮霍,可從來沒有想過時間的珍貴。
縱然時間珍貴,我們又如何珍惜呢?什麼叫做真正的珍惜呢?在心上不斷地去撫摸它,在心上不斷地去把它拭去,或者根本不去理會它,而是把我們的心靈引向永恒?
永恒在哪裏呢?
心靈在哪裏,永恒就在哪裏。
我相信你也相信這個不需要理由的道理。
12
有一天,陽光落在我的書桌上。這個時候,我正在端看《海羽》,一隻隻赴水的勇敢的鳥兒,並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冷毅地紮入海中。
有誰會想到這些鳥兒,為什麼會如此勇敢呢?沒有人會去想它,可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不過是有著兩隻不太聽使喚的腿而已。兩隻腿,算得了什麼?它隻不過是我心靈的一個可需又不必可需的一部分而已。
心靈可以隨時舍去它,而它卻從來不想離開心靈獨立。它是十足的依賴者,它依賴心靈求乞所需的一切。
一切求乞者,都是心靈的沉重,也是心靈的遲疑。
我對我的心靈說,放下它,放下它吧!你可以自己飛得高,飛得遠的。然而,心靈卻默默無語。
縱然我大聲喧囂,心靈始終默默無語。但是,在我身疲力倦之際,它卻合起我的雙眼,以便使我盡快恢複精力。
《飛鳥集》就在我的手邊,可我已經翻不動它了。它那麼沉重,卻又那麼輕盈。我們相處了這許多歲月,卻發現我們原本就是朋友。
這個老朋友,我麵對著它,我說不出一句話來,而它從來是一言不發。
《海羽》靜靜地在我的心空輕揚,好象它本來就是我的故事似的。這個故事,與海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這個故事也與那些鳥兒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個故事隻是與心靈有關。它是心靈的一個故事。
我突然發現,每一個所謂的故事,好象都是與心靈有關,如果沒有了心靈,那麼故事根本不僅不會存在,而且也不會變成夢來與我們相會了。
陽光輕輕地撫摸著書桌,一直到它輕輕地離開了書桌。
13
又有一天,S的朋友來到我的房間。他對我說:嗬,你的房間差不多是一個展覽室了。
我:這倒是有趣,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辦一個展覽。
朋友:我覺得你的房間裏的《海羽》,足夠可以辦一個名副其實的展覽了。
我:哦,你說的是《海羽》啊。實話告訴你吧,這個是我的一個朋友贈送給我。即使我想拿去展覽,可惜我現在是聯係不上他的。
朋友:那麼,你完全可以以他的名義來辦這個展覽啊。或者,如果你很重視什麼的話,可以把這個展覽加入你的元素。
我:咳!說實話,我對這個展覽沒有信心。我記得,我在海邊的時候,比《海羽》好的多不勝數,再說我覺得把《海羽》展覽出來的話,我擔心我們與時不進。
朋友:怎麼你會有這種想法?我覺得它是我們生活的一個需要。即便它沒有做到什麼,那又有何妨呢?
我:那我想一想。
朋友:如果你答應了的話,我可以幫助你。哦,我先問一下,一共有多少幅?
我:大約有100張左右。有速寫,有意寫,我得再斟酌一下。
朋友:那是自然,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周密。
我:可是,這個《海羽》的故事並不完整,我覺得它隻是一個片斷而已。一個片斷,可以說是一個故事嗎?
朋友:那就名為片斷吧?你的想法。
我:我?我從來沒有想法。不過,我想如果海在這兒的話,我就一切輕鬆了。
朋友:海?海怎麼會隨隨便便地跟著你呢?
我:海,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去了沙漠,他把這個《海羽》敘述給了我。所以,我一直說這個《海羽》不是我的,而是屬於海的。他,寧靜,沉斂,但不缺乏激情。
朋友:有他的資料嗎?
我搖搖頭: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我就隻有知道他在一個海邊兒成長,然後在我們短暫的相遇後,就去了沙漠。
朋友:這麼說,他是非君子即隱士了?
我: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喜歡和向往他說的鳥兒的天堂。那個天堂除了他以外,從來沒有人去過。那個天堂,海水常常光臨,然而海鳥卻從來不離棄這個天堂。
朋友沈默了下去,終於說:展覽還是放棄吧!因為,它隻屬於心靈!
14
偶爾,我行走在去向湖濱的路上,會有一些形色不同的王子,他們一個賽一個地吹起悠然的口哨,好象是有一位公主就居住在湖上,或者即將有一位公主蒞臨湖上。
那位公主會是你嗎?
我期待。但,我並不期待我就是王子。
我至少在你的眼裏是一個跛人。我這個跛人,看起來真得是毫無用處,我隻會做些無憂無慮無補無益的工作,我甚至有時候我連自己的衣食也有些艱難。可我,卻還在拋擲時光的快樂裏,怡然自得。
如果你說我是王子的話,你一定會在一個輾轉不眠的夜後清晨醒來,你疑惑地自問:在我對麵的,究竟是誰?
而我不會回答,我隻是端坐在你的麵前,我的眼睛望著你的眼睛,我對你說:是啊?我是誰,我連我是誰,我從來就不清楚!
你會說:你是王子啊?
我便又說:我哪兒像是一個王子嗎?王子是優雅的,王子是從容的,王子是堅銳的,王子是無畏的,王子是頂著天立著地的。可我呢?沒有王子的一點兒。
你隻好對我愁慘地閉上了雙眼。在一個我醒來的清晨,你已經消逝了。你消逝了,我又恢複如初我的本來。
忽然,我不小心被腳下的泥濘滑跌的時候,就有一個王子在我從不注意的蘆葦叢裏衝出來。
他像極了王子,他對我一句話也沒有,他隻是把我扶了起來,就走開了。
我驚慌得隻好高聲地說謝謝,而他不僅沒有回音,而且身影迅速地隱入了蘆葦叢中。
他到底是誰?我一直懷疑,我甚至懷疑那些悠然的口哨到底是誰的傑作?為什麼,這些口哨音會在湖濱不斷地此起彼伏呢?
而且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兒,我明明看見了有一隻木舟,在湖水裏蕩漾,卻當我去往我所熟悉的草叢裏,去看看我所乘的那隻木舟時,它卻依然靜靜地躺在那兒。
難道說,我看到的湖裏的那隻木舟是這隻木舟的影子,或者說是木舟的心靈?
透過密密的草叢,我依然清晰可見湖水上的木舟。我突然張開了嘴,我也學著吹起了口哨音來。
音色沉鬱,好象我的確有過許多的背負似的。
那些此起彼伏的口哨音,此刻頓時啞然了。
15
湖水徹底冰融的時候,是在一個黃昏時刻。而在這個時刻,你也就來了。我坐在窗前,我看見一個身影遠遠在我居所走向的路上走來了。這兒常有人在黃昏走動,所以我並不在意,走路的人會是誰?
而且,我看見了湖冰的確消逝的時候,我便想起了《海羽》這個故事的不完整。海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靜靜地走了。所以,《海羽》就成了一個片斷。
然而,我卻不甘心一個原本的故事,就突然縮成一個片斷。何況,我在千祈的時候,我就在心裏開始勾畫它了。
它應當是完整的,雖然它是屬於一個人,屬於一個心靈。
你舉手叩門的時候,我正在思索。直到你輕輕地走在我的身後,你的雙手突然遮住了我的雙眼。
我就這樣端坐在窗前,直到你一句話沒有說地放開了雙手,你轉到我的麵前。
你輕輕地對我說:“我來了,我終於來了!”
我說:“是了,你來了,你也終於來了。”
你沒有變化,你的手依然是過去的那雙手,你的眼睛依然是過去的那雙眼睛,還有你的嘴角上凝著的那兩朵花兒般的笑,一切都是過去的樣子。
你微笑著對我說:“你會責怪我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說:“你的那個故事,敘述完了嗎?”
我點了點頭,但接著又搖了搖頭。
你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海羽》,你說:“這個片斷,是不可以成為故事的。”
我說:“我知道,可我好象離不開它,我一直在修補它,卻一直沒有完成它。”
你笑著說:“我知道,你在等待,你在等待我要答應你我們一起去寫生!”
我說:“那是過去了,我現在說的是要完成這個故事。”
你說:“故事有片斷,也有完整。有些故事必需完整,有些故事又必需片斷。”
我疑惑不解。我問:“怎麼說?”
你說:“本無所說,何求其說。”
我就知道,無論心靈在什麼地方,都會靜靜地與追求同一的。
我沉默了許久。我終於對你說:“這兒有一片湖水,是一個從未被泥漿汙瀆過的湖水,明天我們去那兒蕩舟吧!”
你說:“好啊,明天我們就去。”
16
“你相信嗎?木舟可以承載我們兩個人?”我對你說。
“我當然會相信。”你的嘴角上的兩朵花兒般的笑,盛開著。
“可我沒有信心,這樣的木舟可以承載我們兩個人?”我對你疑惑。
“為什麼?”你的花兒般的笑立時凝住了。
“因為,因為它不僅僅是一隻木舟,而且是一隻有著自己心靈的木舟。”我輕輕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你並沒有駁我一句,你點了頭,又抬起頭來,望著天上的悠悠浮雲。
或許你在想,我究竟是怎麼啦?
我們雖然沒有天天相見,可是我們的心靈卻始終是相通,我們原本都有著靈犀,根本就不需要再另辟信道。
也無論我們各在天涯海角,我們也是心靈相通的。
你沒有說一句話,你輕輕地挽了我的手,我們一起乘上了這隻舟子。
舟揖推開波浪,向水中央駛去。波浪裏不僅有一些倒影在美麗漣漪上的雲朵,還有一些從不怕人的水鳥兒,他們的名字我從來不清楚,我隻能告訴你,紅嘴的我們就叫他紅嘴鳥,綠嘴的我們就叫他綠嘴鳥,會鑽水的我們就叫他鑽水鳥,會飛天的我們就叫他飛天鳥。
你突然地咯咯地笑起來,我便就說:從今天開始,這兒多了咯咯鳥。
“那麼魚兒呢?紅尾的,白肚的,也就叫做紅尾魚,白肚魚?”你看著我的眼睛問。
“當然了,這樣的名詞比那些專業術語好多了,難道我們非得鑽進那些術語裏,才能認識他們?”我鄙薄那些專業的術語,是因為他們喜歡躺在自己的墳墓裏,不僅喃喃地自語,而且還大嚷人們隻有向他交納學資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識。
“一個人燃燒自己,卻也沒有忘記也燃燒他人,這並沒有什麼過錯啊?”你淡淡地說。
“他們明明知道自己無法逃脫自己在路上的命運,就像人在時間的河流裏,無法依靠波流準確地抵達彼岸,卻非要把別人也挾進來,他們從來沒有詢問過他人的意誌,他人並不是他的工具,他人至少應該是他的朋友。”
“是啊!朋友有千萬的形式,不單單是純粹的愛,有時還是需要濃烈的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