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年等一回(3 / 3)

後來我才知道皇上並沒有想要我妹妹死,是皇後提前下了毒手。皇後一直想要我和妹妹死。皇上知道此事後責怪了皇後,但皇後貴為一國之母又能對她怎樣呢?皇上下令厚葬我妹妹,終南山下又添一座新墳。我頭戴縞素,在我父親母親的墳前長跪不起,父親,我該怎麼辦?母親,我該怎麼辦呢?

妹妹離去後,我再也沒跳柘枝舞,名噪一時的柘枝舞從此銷聲匿跡,後繼無人。皇上曾建議我找人配舞,我婉言謝絕了,鸞鳳翅已斷,再也飛不起來了。我整日沉浸於如淵似海的悲痛之中,整日彈奏著那首我父親寫給母親的悲歌,茶飯不思,日夜難眠。

終於有一天,當皇上再一次駕臨鸞鳳閣的時候,我麵對皇說出了我藏於心底多年的願望。

皇上,請允許我出宮吧!

陰鬱的色彩籠罩了皇上的整張臉,皇上許久沒有回答。

我又說,皇上,我為您彈奏一曲,如果皇上認為好就放我出宮吧;如果皇上認為不好,就賜我白娟吧。

皇上終於點了一下頭。

我拿出皇上禦賜的九鳳紫漆琴,為皇上彈奏那首悲歌,《何滿子》。

完畢,皇上說,你可以出宮了。

皇上的眼中已噙滿了淚水,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皇上流淚。

這個萬人之上的男人,竟然也會流淚。就這樣,我從那個綠樹紅牆的的人間地獄逃了出來,皇上親自送我出了宮,給了我很多金銀珠寶,但我都沒有要。皇上能放我出宮,這已經是對我最大的恩賜。離開的時候,皇上滿臉憂傷的對我說他不是一個好皇上,做為一個皇上卻不能保護自己喜歡的人。我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這樣說,但我知道皇上是一個好人。經過四天三夜的顛沛流離之苦,我輾轉來到了江南,這個繁華如夢、美麗如畫的地方曾多次出現在我的遐想之中。我曾經對妹妹飛鸞說,我一定要離開這裏,我一定要去江南。飛鸞說,江南是個什麼地方。我說,那是一個天堂。

如今我已踩在江南金陵的青石板路上,街上來往人流,車馬穿梭如織,兩旁樓鋪林立,鋪中出售鬧竿、戲具、花籃、畫扇、粉餌,更有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漆窯,日常之需,無所不有。街上雜耍藝人俯拾即是,有花彈蹴鞠、踏滾木、走縈、水傀儡、吞刀吐火,圍觀者裏外三層,喊聲震天。護城河穿城而過,河中畫船小舫點綴其中,船舫歌妓舞鬟花枝招展,弦樂笙簫糜惑人心。此番盛景,完全迥異於皇宮中的綠樹高牆,我下至秦淮河岸邊,用清涼的水濯洗臉上的塵埃,癡望水中的倒影,恍若隔世。

我來到煙雨樓的那一天,春雨霏霏。如煙如霧的細雨縈繞著煙雨樓飄遙流轉,從遠處望去,煙雨樓和飛簷翹角若有若現,似有蓬萊仙閣之態,不愧為秦淮第一名樓--煙雨樓。我望了一眼“煙雨樓”這三個漆金大字,徑直走了進去。年過半百的鴇母風韻猶有,扭著腰肢,迎麵而來。

看姑娘氣度非凡,可是為何而來?鴇母滿臉堆笑的問。

我是一個被人世間遺棄的女子,流落到此,無家可歸,願為煙雨樓獻技獻藝,還望嬤嬤收留。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我隻賣藝不賣身,而且在彈琴的時候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容顏。

我不知道我這樣近乎苛刻的要求會不會讓鴇母感到為難或者驚怒,隻是沒有想到的是,鴇母隻是深深的凝視了我片刻,就滿口答應下來。她說,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是的,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我一直都這麼認為。鴇母引領我至煙雨樓的鸞鳳閣,這是煙雨樓最上等的住處。鴇母對我說。我看見“鸞鳳閣”這三個字,驚詫萬分,顫栗不已,往事如昨。我對鴇母說,我曾經住的地方也叫鸞鳳閣,可惜飛鸞已去,留下我子然一身忍受人間疾苦。鴇母並沒有聽懂我話中的意思,但我從她探究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對我的來曆充滿了好奇與敬畏。鸞鳳閣,我輕吟了一句,走了進去。我想,這是天意。

我進煙雨樓的第二天,鴇母為我舉辦了一次宣揚式技藝表演。她請來了金陵所有的風流名士,她要他們知道煙雨樓來了一位絕世女子,以此來傳播煙雨的美名。金碧輝煌的煙雨樓廳堂,裙袂飄舞,絲帶飛揚,宛若清風拂掃,月華流瀉,眾人如癡如醉,如在夢中。這是我為他們表演的單人柘枝舞。舞畢,我靜坐於廳堂中央,用那架九鳳紫漆琴為眾人彈奏譽滿天下的悲歌《何滿子》。在我琴聲響起的那一刻,宮燈驟然熄滅,接著眾女子手持香燭款款而來。燭光搖曳中,我聽見樓上的姐妹為我的琴聲而啜泣的聲音,而那些多愁善感的男子卻早已熱淚盈眶。第二天,我芳名遠播。煙雨樓來了一位絕世女子,金陵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煙雨樓也因為我而再度火爆,其它秦樓楚館一度黯然無光,望月樓、鳳樓迫於生存不得不舉家搬遷。鴇母付給我其它姐妹四倍的酬勞,她說,你果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每天晚上,點名要我的人越來越多,隻是他們再也不會看到我的容顏了,我隻為他們蒙紗而琴。而且並不是每個來煙雨樓的人都有機會聽到我的琴聲,我有權利拒絕任何一個人,包括鴇母。

那一段日子慕名而來的風流人士踏破了煙雨樓的門檻,他們都想看我的人,聽我的琴。很多人在我的記憶裏早已模糊,惟有一個絕世獨立的男子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我記得他是名震江湖的五大高手之一獨孤求敗,練就了天下無敵的獨孤九劍,然而他卻告訴我他很孤獨,因為他沒有對手。獨孤求敗似乎並不想看我的容顏,他隻為我的琴而來。很多人聽完我的琴都忍不住淚流滿麵,而他竟然一滴淚沒有流。他告訴我,他這一輩子聽過兩首最讓他感動的曲子,一首是曲風曲沙的琴簫合奏《笑傲江湖曲》,一首是我的《何滿子》。我不知道曲風曲沙是誰,我隻記得他那黑如金墨的瞳仁隱藏了太多世人無法理喻的孤獨。隻是我不明白,在我為獨孤求敗彈琴的時候,我看見鴇母透過敞開的窗欞一直注視著獨孤求敗,她眼裏的深情沒有人能夠明白。

紫娟在我進煙雨樓半年後的繡球大會上死去,我在鸞鳳閣繡蓮花枕衾,聽到了樓下有人瘋狂的叫我的名字。大號的繡針紮進了我的手指,殷紅的血慢慢的滲出來,彙成一滴滴在藍印花布上,恰好是一朵血色的蓮花。

當晚掌燈時分,鴇母找到我,用試探性的口吻想要我繼承下一屆的繡球小姐。繡球小姐是煙雨樓妓女當中的最高級別,擁有絕對的自由,一年之中甚至可以不接待任何客人,唯一的要求是要盛裝出席煙雨樓一年一度的繡球大會,在這一天還要委身於接住繡球的人。

我不置可否,低著頭,繼續繡我的蓮花枕衾。每當晚上不接待客人的時候,我都會在鸞鳳閣繡我的蓮花,以此來消磨難耐的時光,我很寂寞,也很孤獨,沒有人陪我。我的姐妹們都很忙,每天都要接待客人,不接待客人她們就無法養活自己。每天晚上當我仰望滿天星辰的時候,我都會想,我的牛郎星在哪裏?什麼時候才會來到我身邊?一輩子還是一年?但是不管多久,千年萬年我也會等,我心中隻有一個牛郎,隻有這一個牛郎值得我去愛。

鴇母見我猶豫不定,繼續勸我,輕鳳,你做繡球小姐可以不必在繡球大會那一天委身於人,如果你不中意的話,完全可以想法子把他趕走。萬一遇到中意的……

好吧,我點了一下頭。我渴望一段美好的姻緣降臨我身上。

鴇母歡天喜地的離去。

我透過雕花窗欞,看見一顆閃亮的流星劃破夜空。

我已經記不起我的前三屆繡球大會是怎樣的情景了,我隻記得第一、第二次僥幸接住繡球的都是肥頭大耳的紈絝子弟,我厭惡至極。但出於規矩,煙雨樓還是把他們請了進來,在鴇母的幫助下,他們兩個喝了摻了迷魂藥的桃花酒,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把他們打發走了。第三次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第三次接住我繡球的人竟然是一位白發銀須的老者,他見到我的時候,眼裏放出淫邪而攫取的光。他拒絕了摻了迷魂藥的酒菜,我完全沒有料到這位年過花甲的老者竟然會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和那麼強烈的獸欲,一把抱住我,把我按倒在榻上,一張醜陋的嘴就要湊過來。我惡心至極,但無力反抗。我正欲呼叫,卻見老者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種可怕的光,眼珠泛白,突然停止了轉動。緊接著,老者從我的身上滾了下來,我聽見一聲沉悶的聲響,那是老者頭顱落地的聲音。我失聲驚叫起來,鴇母來了,她說,老者是猝死的。

今年的陽春三月,秦淮河兩岸的桃花燦爛若霞。煙雨樓後院牆角一棵已經五年沒有開花的夾竹桃突然開出了碩大的花朵,當我看到這一絕世景致時,我喜極而泣。冥冥之中,我感覺我一直等待的那一個人已經到來。

第二天,我在鸞鳳閣透過紫帳珠簾,看見了一名神色冷然的男子在煙雨樓對麵的秦淮客棧飲酒。桌上放了一把劍,喝酒的時候卻不用酒杯,仰起脖子就往嘴裏灌,竟然一滴酒也未溢出來。這個神奇的男子就在那麼一瞬間走進了我的心裏。我希望後天的繡球大會還能看到他,那時我會把繡球拋給他。後天我站在煙雨樓上麵對人山人海時,那個男子竟然還在秦淮客棧裏飲酒,可是他離我那麼遠,我再怎麼用力也無法把繡球扔到他麵前。這個我充滿無限期待的男子,隻顧喝他的酒。直到他接住繡球的那一刻,我仍然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仿佛等了千年,終於等到了他的到來。這個超凡脫俗的男子,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我委身的男子。

他叫獨孤及。那個燭光搖曳、春意盎然的夜裏,我躺在他的懷裏流了很多很多的淚水。這樣一個夜晚,我一輩子都在回味。然而,這樣一個夜晚,我仿佛等了千年的男子,隻給了我一個。第二天,獨孤及就匆匆走了,他要去長安,去那個我曾經做夢都想離開的地方,他要去京城趕考,他要考取狀元,然後再考取武狀元。他要創造奇跡,我相信他能創造奇跡,他本身就是一個神奇的男子。獨孤及就這樣匆匆離去。我站在煙雨樓上扶欄問他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他回過頭來,一字一頓的說,我叫獨-孤-及-。我看見了他的笑容,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的笑容,那如撕裂的天空一般的笑容。我對著獨孤及的背影大聲喊,我等你回來--獨孤及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我的眼中。我失魂落魄的回到鸞鳳閣,跌坐在軟榻上,淚如泉湧。這是夢嗎?

春風雖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頭。獨孤及走後的第二天,煙雨樓後院牆角的那棵夾竹所開的花全部凋零。我淒然的拾起破裂的花瓣,心痛如絞。美好的事物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切對我來說還是那麼匆匆,留給我的隻有等待,沒有絕期。然而,下一次,下次什麼時候,我還能等到枯木逢春的絕世景致嗎?

獨孤及走後的第三年,皇上微服到金陵。當時我在鸞鳳閣為獨孤及作一首詞,每當我思念他的時候,我都會為他作詞。我已經為他作了很多的詩詞,每作一首,我念一遍就把它扔進火爐之中,隻留下最好的一首,日日夜夜為其彈唱。皇上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鸞鳳閣,出現在我身後,輕輕的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回過頭來,驚恐的喚了一聲,皇上!手中的筆迅速掉落在剛作完一半的詞上,八年了,皇上變得愈加滄桑了,隻是那張威嚴的臉依然露著仁慈。跟我回宮吧!皇上背朝著我,說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妹妹。

不要皇上!我在等一個人,這個人馬上就要來到。如果,皇上硬要我回宮,皇上,你就賜我白絹吧!我跪在皇上麵前,乞求道。

起來,我現在不是皇上!

說完,皇上拂袖而去。我追上皇上,驚問道,皇……你知道,今年的京科狀元是誰嗎?

獨孤及。他考取了文狀元,又考取武狀元。世間不多得的棟梁之材。

皇上的話在煙雨樓內久久回旋。

我悲喜交集。他考上了文狀元,又考取了武狀元,應該是他回來的時候了吧。我癡癡的這樣想。

我終於不再接待任何客人,不再為任何尋花問柳之人彈奏。鴇母憐我身世,收我為義女。我感激涕零,也因此免去了應酬之苦,可日夜與我喜歡的琴棋書畫為伴,悲苦而充滿期待的度過如秦淮流水一般的日子。可是,我等的那個人他還會回來嗎?我日夜吟唱他的名字,他可曾聽見?透過鸞鳳閣的紫帳珠簾,我望眼欲穿,卻再也沒有看見秦淮客棧裏那樣一個神奇的男子。有多少個男子坐在曾經獨孤及坐過的地方,可是他們沒有一個喝酒不用酒杯,桌上再也不會出現那把劍。

每當金陵的日暮時分,我都會坐在秦淮河岸邊的煙雨樓上,麵朝靜若處子的秦淮河,麵對秦淮河來往悠然的船隻,一邊撫琴,一邊輕唱我為獨孤及作的詞。當我的琴聲的歌聲一起響起的時候,秦淮河上的風輕輕的吹落我麵上薄薄的胭脂。煙雨樓兩邊的揚花飄飄灑灑的落下來,落滿我的肩頭,落在靈動的琴弦上,落在冰冷的秦淮河上。一曲終了,淚濕滿襟。

輕鳳,不要再彈了。再彈嬤嬤就要傷心死了!你可知,我曾經也是煙雨樓的一名風月女子,和你一樣,一生隻為等一個人。隻是你比我幸福,他一個晚上也沒有給我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年、兩年……一晃三十年都過去了,我做了煙雨樓的樓主,但我再也沒有等到他的歸期。輕鳳,收起你的心吧,嬤嬤不願看到你重蹈我的覆轍。

我搖了搖頭,不,嬤嬤尚能如此,輕鳳亦能如此。

鴇母長歎一聲,傷然離去。

我仍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在煙雨樓上彈奏我為獨孤及寫的詞:

槳聲燈影裏,天蒼蒼,水茫茫。秦淮夢裏癡望,淚長流,水長流,淚水盡頭人未還。人未還,秋字當頭,黃葉紛紛,煙雨樓內愁斷腸。桃紅柳綠又一年。又一年,琴聲寒,孤影殘,燈影槳聲裏,千年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