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的門發出韻律般的聲響,一雙目光灼傷了我的肌膚。我沒有抬頭,但我知道來人必定是獨孤及。
你喝的是什麼酒?
當獨孤及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這樣問他。我想知道是什麼酒讓他那麼沉醉,我透過嫋嫋上升的氤氳之氣終於看清了他那張英氣逼人的臉,還有他那雙犀利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全身酥軟。這個我曾經那麼好奇那麼期待的神奇男子此刻就站在了我的麵前,他離我那麼近,我甚至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他的手。有那麼一刻,我忍不住想站起來,撲進他的懷裏,然後去親吻他的眼睛,我相信,在我拋繡球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愛上了他。我心潮澎湃,抓了一把桃花塗抹在我的肩上,以掩飾我狂亂的心。
很普通的酒,每家客棧都有賣的酒,燒刀子。
獨孤及神色冷然的對我說,我期待的如撕裂的天空一般的笑容並沒有出現,他的冷靜讓我有點無所適從。
你愛酒,但不近女色,是嗎?
不。酒和女人都是我的所愛,酒必須是好酒,女人必須是好女人。
嚐嚐我為公子準備的酒吧!
我指了指旁邊紫檀木桌上那一壇百年桃花塢,那是產在秦淮盡頭的桃花塢的百年佳釀,用桃花和桃汁再配合其他作料釀出來的酒,釀製了百年。煙雨樓每年都有會用重金購得一壇,專門款待繡球大會接住繡球的人。我沒有為獨孤及準備酒懷,因為我知道他喝酒不用酒懷。獨孤及向前一步,抓起那壇酒,擰開酒蓋,頓時酒香四溢,蓋過了木桶裏的桃花香,仰起頭,醍醐灌頂,一飲而盡,而且沒有一滴酒溢出來。這樣一個神奇的男子,我歎息不已。
如何?
好酒!
我終於看見了獨孤及的笑容,那如天空撕裂般的笑容,那讓每一個女子見了都驚心動魄的笑容。
那麼,女人呢?
我鋒芒畢露的追問獨孤及。這句話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刹那間廳堂出奇的安靜,我甚至可以聽到沙漏滴水的聲音。獨孤及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睛注視著我。我第一次被心儀的男子用如此深情的目光盯凝,我兩鬢緋紅,低下頭看著水中我那張晃動的臉,而我的靈魂卻早已出竅。獨孤及向我走來,他向我走來。走到木桶跟前,伸出他的右手,起來吧,天下第一名妓。他這樣對我說,姿態雅然。我毫無半點反抗能力的站了起來。他抱起了我。當他溫暖寬厚的手觸到我濕漉漉的身體時,我感覺我像一團浸了水的棉絮,不斷萎縮。我安靜的躺在他的懷裏,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雙眼噙滿了淚水。我叫輕鳳,我有一個孿生妹妹,叫飛鸞。我和妹妹原本是長安皇城西側宜春北院的梨園弟子。我出身在梨園世家。我父親是一名偉大的樂宮,他精通音律,擅長作詞,吹拉彈唱,無所不能。我母親是一位舞女,她一生隻會一種舞蹈,這種舞蹈的名字叫柘枝舞,是一種雙人舞。我母親和另外一位舞女合演的柘枝是宜春北院萬千舞女無人能及的。我的父親母親憑著他們各自的絕技奠定了他們在宜春北院受人矚目的位置,然而卻要整日奔波於宮廷大大小小的宴樂、慶典之中,過著嘔心瀝血、忐忐不安的生活。
我和飛鸞剛生下來,我的母親就死了。我的母親流了很多血,鮮紅的血浸透了錦衾繡被。我睜開我生命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從母親身體裏流出來的血,我還看見了一個傷心欲絕的男人,那是我的父親。我由於極度恐懼,發出了我有生以來第一聲尖利的啼哭,飛鸞也跟著哭了起來。刹時間,整個宜春北院都是我和飛鸞的哭聲,這種聲音與以往的樂聲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後來,我母親的楠木棺槨被皇上下令厚葬於長安西北角終南山山腳下,那裏古木參天,香煙繚繞,念經頌佛之聲不絕於耳,希望以此來超度我母親的亡靈。
我長到五歲的時候,父親開始教我和飛鸞學柘枝舞,父親說這是天意。五歲的我並不知道什麼叫天意,我隻是很聽父親的話,父親要我學我就學。柘枝舞是我母親的絕學,是我母親聰穎天資和心血汗水的結晶,盡管旁人也略知一二,但那僅僅是皮毛,隻有我母親才通其精髓。曾經與我母親對舞的那名宮女,在我母親死後,盡管也有一二人勉強與其配合,但再也無法尋得與我母親對舞那種天衣無縫靈犀相通的感覺了,於是舞技日漸日下,最後鬱鬱而終了。我母親生前的時候,把她獨創柘枝舞的技法、心得、有待改進之處及其它注意事項一一記錄在她那本《柘枝舞笈》當中。我父親就是憑借這本《柘枝舞笈》手把手的,耐心而慈愛的教我們姐妹倆學柘枝舞的。每當父親翻開那本《柘枝舞笈》時,眼裏都會噙滿淚水。這個多情善感的男人,我的父親,是多麼的愛我的母親。以至於有一次當皇上暗示要賞賜我父親一名絕色宮女時,被我父親及時而委婉的拒絕了。每當我看見我父親為我母親流淚的時候,我都會想,什麼時候我也會遇到這樣的一個人,像父親愛母親一樣愛我,那我這一生也就別無他求了。
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和飛鸞的柘枝舞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並且超越了我的母親。可是我們仍然每天都要重複千百遍枯燥無味的動作,我的厭倦之心開雲始滋生。我問父親,父親,難道我和妹妹的一生都要練柘枝舞?父親沉默了一陣,然後用憐愛的目光看著我,說,輕鳳,來,父親教你學琴。於是父親教會了我那首《何滿子》,也就是後來那首感動天下人的悲歌。我發現我駕馭琴弦的天賦遠遠勝過舞蹈,我用七年時間學會柘枝舞,而我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學會了《何滿子》。當我彈奏《何滿子》的時候,灰雀白鴿從遠處飛來,棲息在宜春北院的朱簷黑瓦上,靜靜的聆聽從我指間流瀉出來的琴聲。當曲盡聲止的時候,灰雀白鴿發出了集體的悲鳴,然後向很遠很高的天空飛去。我父親潸然淚下,情不能已,你超越了你母親的柘枝舞,又超越了你父親的《向滿子》,你真是父親了有起的女兒!而我的妹妹飛鸞沉迷於柘枝舞無心再學他藝,盡管在外人看來我和飛鸞的舞蹈別無二致,但我明白飛鸞在柘枝舞上比我更勝一籌。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和妹妹飛鸞第一次參加了宮廷盛宴的演出。那一年,是太後六十歲壽辰。我父親精心編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樂舞獻給太後,而我和飛鸞表演的柘枝舞就是這場樂舞的開山之作。在宮中的一個露天廣場,擺滿了500盆蓮花,每100盆蓮花擺成一個“s”形,分別置於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我和飛鸞就在這樣一個既華麗又艱難的舞台上展現我們的絕技。起舞的時候,我和飛鸞分別立於中間那個“s”的上下兩方,頭挨著頭,各自的珠冠恰好吻合成蓮花花蕊,然後我們的四條腿分別彎曲成四片蓮花花瓣,於是一朵巨大的人形蓮花驚現於眾人眼中。這一開始,我們就贏得了滿場喝彩。接下來,我和飛鸞在蓮花中輕舞飛揚,身上的絲帶幻化成千萬種奇妙的景象,有時似一陣飄渺的煙霧,有時宛若一條條飛龍,讓人歎為觀止。舞蹈持續了一個時辰,最後仍以人形蓮花結束。暴風驟雨般的掌聲突襲而來,我倒立的頭仍然可以看見太後燦爛無比的笑容。我知道,我們成功了。
太後慈眉善目的把我和飛鸞招至跟前,對身邊的宮女耳語了幾句,然後柔聲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輕鳳。
你呢?太後又問我妹妹。
飛鸞。
好名字哪!難怪你們舞得那麼好,連名字都取得這麼動聽!鸞鳳合一,你們的柘枝舞真是世間罕見啊!
太後笑了。太後笑起來的時候宛若青春少女,不曾見一點衰老之態。
這時候幾個侍從抬了兩架琴過來,太後說,這是皇上珍藏了多年的寶琴。今日分別賜名九鳳琴和九鸞琴賞給你們姐妹倆。希望你們把柘枝舞發揚光大,以造福人類。
我獲得了那架九鳳紫漆琴,我妹妹獲得了那架九鸞琴。我對那架九鳳琴愛不釋手,一有空閑就拿下來彈奏父親教我的《向滿子》。白鴿灰雀飛來又飛去,撫琴之人愁斷腸,聽琴之人淚潸然。父親說,輕鳳,不要再彈了,再彈下去你的父親就要傷心死了!
琴聲嘎然而止,我撲進父親的懷抱,父樣,我不要你死!
父親撫摸著我的頭,父親隻是說你的琴彈得很好,沒說要死啊!
父親,我們離開皇宮吧,可以嗎?
我幾乎用乞求的目光看著父親。離開皇宮,這是我珍藏心底多年的夢想。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當我看見從我母親身體裏流出來的血時,這個夢想就深深的植根於我的心底。皇宮,是一個充滿血腥的地方。可是這畢竟是個夢想,夢想的實現太過於艱難。但是,今天,我還是忍不住把它說了出來,盡管有可能招至飛來橫禍。
父親已經淚如泉湧,輕鳳,你還小,你不懂啊!
父親說完這句話沉痛的話,就進屋了,留下一聲悲天憫人的歎息。
父親的歎息使得千年古樟樹上的枯葉紛紛下落,瑟瑟秋風灌進我的身體,我聽到一聲寒鴉長長的悲鳴。
兩天後,父親被施以虎刑的消息傳到宜春北院。當時,我正在和我的妹妹飛鸞溫習柘枝舞,當宦官閹豎向我傳達這一噩耗時,我頹然倒地,而飛鸞悲慟的哭了起來。
是皇上殺死了我的父親。邊疆動亂,戍兵死傷無數,朝廷文武百官一籌莫展,皇上鬱鬱寡歡。於是皇後下令父親召集樂工、舞女悉數為皇上排憂解難。由於事態突然,父親毫無準備,也不知皇後用意何在,一時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後來父親想既然是排憂解難,那麼就獻給皇上一場喜慶之舞吧。就是這一場喜慶之舞送掉了我父親的性命。皇上憂心忡忡,哪有心思欣賞喜慶之舞,父親的良苦用心不但沒有博得皇上開懷大笑,反而惹得皇上龍顏大怒,當場降旨斬首我父親。冷靜之後,皇上曾有悔改之意,但君無戲言,話已既出,也就無法追回了。可憐我父親一生為官清正廉潔,鞠躬盡瘁,到頭來還是被白白冤死。皇上為表內疚之心,也厚葬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葬於終南山我母親墓碑的旁邊。從此以後,我的父親和母親長相廝守,再也不會分離了。
父親下葬後的第二天,長安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我靜坐於鸞鳳閣(皇上第一次駕臨宜春北院時賜我和妹妹的住處為鸞鳳閣),麵朝飛揚的雪花,在九鳳琴上彈奏父親教給我的那首《向滿子》。後來我終於明白這首《向滿子》是我父親唱給我母親的挽歌。我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在父樣的木枕下找到了這首歌,已經泛黃的宣紙上寫著“祭愛妻”三個字,紙上有淚水的痕跡。每當我彈起這首歌的時候,我都會淚流滿麵。我想念我的父親,我想念我偉大而慈愛的父親。
皇上再一次駕臨鸞鳳閣,依然是獨自一人。皇上每次來鸞鳳閣都要我和妹妹為他單獨表演柘枝舞。每次看完柘枝舞,皇上都會扼腕歎息一聲,唉,我錯殺了一個好官。皇上指的是我父親。這句充滿人情味的話語,我聽了卻不寒而栗,我想遲早有一天,皇上也會錯殺了我和飛鸞的。
我和妹妹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出落得如水芙蓉一般,加之我們身上的絕技,自然會惹來宮中上下萬分矚目。皇上和太後對我和飛鸞的寵愛越來越多,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等各種賞賜之物源源不斷的運到鸞鳳閣。但我隱隱的感覺到,我和飛鸞的危險也進一步加劇了。在一次小宴上,我和飛鸞應邀出席。太後的一句戲言“六宮粉黛沒有一個比得上你姐妹倆”引來了皇後恨之入骨的目光。當日,皇後突然駕臨鸞鳳閣,她惡狠狠的說,別再勾引皇上,否則我剜了你的眼睛!
皇後走後,我對妹妹說,我們有危險了。
妹妹撲進我的懷裏,驚恐的說,姐姐,我怕--
我抬起頭,看見屋頂上的白鴿灰雀,悲從中來。我對妹妹說,我們是鳥中之王,卻連一隻白鴿灰雀都比不上。
飛鸞泣不成聲,把我抱得更緊了。
一個躁熱難耐的夏夜,皇上突然降旨要寵幸飛鸞。這是後宮三千佳麗夢寐以求的事情,而飛鸞她卻如臨大難。一雙驚恐而絕望的眼睛讓前來傳旨的宮監莫名驚詫,如此好事,還不趕快謝主龍恩?!飛鸞死死不肯離去,在侍衛的強力挾持下,飛鸞的那聲“姐姐,救我--”淒厲的呼聲劃破無邊的夜空。我肝腸寸斷,淚流不止。是的,飛鸞的大難就要來臨了。
已過立之年的皇上在寢宮裏已等候多時,飛鸞出現在他的麵前時像一頭受驚的小鹿,這愈加激發了他作為一個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過來吧。給朕寬衣。
飛鸞戰戰驚驚的走過去,用瑟瑟發抖的手去解皇上身上的黃蟒龍袍。飛鸞一直懸著頭,不敢看皇上的龍顏。上齒緊咬著下唇,力圖使自己冷靜下來,細小的血珠已從唇邊密密滲出。
皇上抱住了飛鸞。
而飛鸞不知哪來的力量,掙脫了皇上,然後跌跪在皇上麵前,帶著哭腔向皇上乞求道,皇上,賜我白絹吧!
皇上惱羞成怒,你走吧,朕再也不想見到你!
飛鸞衣裳不整,哭哭啼啼的逃回了鸞鳳閣。
第二天晨曦微露時分,皇後領著一班人馬心急火燎的闖進鸞鳳閣,然後扔給飛鸞一段七尺白綾,領旨受死吧!從昨夜到今晨,短短的幾個時辰,皇後對這樣的事情就早已了如指掌,由此可知,這三宮六院每一個角落都有皇後的耳目。一種深深的恐懼從我的心底蔓延開來。
我親眼目睹了我妹妹淒慘的死去。這時候,飛鸞的臉上出現一種從未有過的從容,她不慌不忙的撿起白綾,叩了首,向屋梁走去,攀上一把椅子,係好了白綾。飛鸞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姐姐好生保重,妹妹先去了。那架九鸞琴留給姐姐作個紀念吧!然後頭一升,腳一蹬,紅顏命盡,魂歸西天。
我險些昏死過去。皇後心滿意足的走了。皇後走的時候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皇後是想說,不多久,就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