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但是這時候“古文”經典中《逸禮》即《禮》古經已經亡佚,《尚書》之學,也不昌盛。 東漢初,杜林曾在西州(今新疆境)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非常寶愛,流離兵亂中,老是隨身帶著。他是怕“《古文尚書》學”會絕傳,所以這般珍惜。當時經師賈逵、馬融、鄭玄都給那一卷《古文尚書》作注,從此《古文尚書》才顯於世。原來“《古文尚書》學”直到賈逵才直正開始;從前是沒有什麼師說的。而杜林所得隻一卷,決不如孔壁所出的多。學者竟愛重到那般地步。大約孔安國獻的那部《古文尚書》,一直埋沒在皇家圖書館裏,民間也始終沒有盛行,經過西漢末年的兵亂,便無聲無息的亡佚了罷。杜林的那一卷,雖經諸大師作注,卻也沒傳到後世;這許又是三國兵亂的緣故。 《古文尚書》的運氣真夠壞的,不但沒有能夠露頭角,還一而再地遭到了些冒名頂替的事兒。這在西漢就有。漢成帝時,因孔安國所獻的《古文尚書》無人通曉,下詔征求能夠通曉的人。東萊有個張霸,不知孔壁的書還在,便根據《書序》,將伏生二十九篇分為數十,作為中段,又采《左氏傳》及《書序》所說,補作首尾,共成《古文尚書百二篇》。每篇都很簡短,文意又淺陋。他將這偽書獻上去。成帝教用皇家圖書館藏著的孔壁《尚書》對看,結果完全不是。成帝便將張霸投入獄中,卻還存著他的書,並且聽它流傳世間。後來張霸的再傳弟子樊並謀反,朝廷才將那書毀廢;這第一部偽《古文尚書》就從此失傳了。 到了三國末年,魏國出了個王肅,是個博學而有野心的人。他偽作了《孔子家語》、《孔叢子》,又偽作了一部孔安國的《古文尚書》,還帶著孔安國的傳。他是個聰明人,偽造這部《古文尚書》孔傳,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的。他采輯群籍中所引“逸書”,以及曆代嘉言,改頭換麵,巧為聯綴,成功了這部書。他是參照漢儒的成法,先將伏生二十九篇分割為三十三篇,另增多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以合於東漢儒者如桓譚、班固所記的《古文尚書》篇數。所增各篇,用力闡明儒家的“德治主義”,滿紙都是仁義道德的格言。這是漢武帝罷黜百家,專崇儒學以來的正統思想,所謂大經、大法,足以取信於人。隻看宋以來儒者所口誦心維的“十六字心傳”,正是他偽作的《大禹謨》裏,便見出這部偽書影響之大。其實《尚書》裏的主要思想,該是“鬼治主義”,像《盤庚》等篇所表現的。“原來西周以前,君主即教主,可以唯所欲為,不受什麼政治道德的約束。逢到臣民不聽話的時候,隻要抬出上帝和先祖來,自然一切解決。”這叫做“鬼治主義”。“西周以後,因疆域的開拓,交通的便利,財富的增加,文化大為開方。自孔子以至荀卿、韓非,他們的政治學說都是建築在人性上麵。尤其是儒家,把人性擴張得極大。他們覺得良好的政治隻在誠信的感應;隻要君主的道德好,臣民自然風從,用不著威力和鬼神的壓迫。”這叫作“德治主義”。看古代的檔案,包含著“鬼治主義”思想的,自然比包含著“德治主義”思想的可信得多。但是王肅的時代早已是“德治主義”的時代;他的偽書所以專從這裏下手。他果然成功了。隻是詞旨坦明,毫無詰屈聱牙之處,卻不免露出了馬腳。 晉武帝時候,孔安國的《古文尚書》曾立過博士⒂;這《古文尚書》大概就是王肅偽造的。王肅是武帝的外祖父,當時即使有懷疑的人,也不敢說話。可是後來經過懷帝永嘉之亂,這部偽書也散失了,知道的人很少。東晉元帝時,豫章內史梅賾發現了它,便拿來獻給朝廷。這時候偽《古文尚書》孔傳便和馬、鄭注的《尚書》並行起來。大約北方的學者還是信馬、鄭的多,南方的學者卻是信偽孔的多。等到隋統一了天下,南學壓倒北學,馬、鄭《尚書》,習者漸少。唐太宗時,因章句繁雜,詔令孔穎達等編撰《五經正義》;高宗永徽四年(西元653年),頒行天下,考試必用此本。 《正義》居了標準的官書,經學從此大統一。那《尚書正義》用的便是偽《古文尚書》孔傳。偽孔定於一尊,馬、鄭便沒人理睬了;日子一久,自然就殘缺了,宋以來差不多就算亡了。偽《古文尚書》孔傳如此這般冒名頂替了一千年,直到清初的時候。 這一千年中間,卻也有懷疑偽《古文尚書》孔傳的人。南宋的吳棫首先發難。他有《書裨傳》十三卷⒃,可惜不傳了。朱子因孔安國的“古文”字句皆完整,又平順易讀,也覺得可疑⒄。但是他們似乎都還沒有去找出確切的證據。至少朱子還不免疑信參半;他還采取偽《大禹謨》裏“人心”、“道心”的話解釋四書,建立道統呢。元代的吳澄才斷然的將伏生今文從偽古文分出;他的《尚書纂言》隻注解今文,將偽古文除外。明代梅鷟著《尚書考異》,更力排偽孔,並找出了相當的證據。但是嚴密鉤稽決疑定讞的人,還得等待清代的學者。這裏該提出三個可尊敬的名字。第一是清初的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第二是惠棟,著《古文尚書考》;兩書辨析詳明,證據確鑿,教偽孔體無完膚,真相畢露。但將作偽的罪名加在梅賾頭上,還不免未達一間。第三是清中葉的丁晏,著《尚書餘論》,才將真正的罪人王肅找出來。千年公案,從此可以定論。這以後等著動手的,便是搜輯漢人的伏生《尚書》說和馬、鄭注。這方麵努力的不少,成績也斐然可觀;不過所能作到的,也隻是抱殘守缺的工作罷了。伏生《尚書》從千年迷霧中重露出真麵目,清代諸大師的功績是不朽的。但二十九篇固是真本,其中也還應該分別看待。照近人的意見,《周書》大都是當時史官所記,隻有一、二篇像是戰國時人托古之作。 《商書》究竟是當時史官所記,還是周史官追記,尚在然疑之間。 《虞、夏書》大約是戰國末年人托古之作,隻《甘誓》那一篇許是後代史官追記的。如此看來,《今文尚書》裏便也有了真偽之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