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7年
10月2日康熙五十六年農曆
八月七日晴
我希望世界上有一種畫筆,可以讓我把人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全都圈出來。
今天,居生第一次脫去了僧袍,換上普通人的衣服,而我走在他身邊,也終於心安理得,滿滿當當的幸福代替了往日的負罪感。
當別人都在圍場中嘶喊殺戮的時候,我和他牽著馬,在靜謐地白樺林中漫步。靴子踩在長年累積的落葉上,葉片破碎的聲音清晰可聞,遠處的號角聲隱約沉悶,就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陰鬱了多日的天空放晴,藍天藍,白雲白,白樺林深處,透過繁茂的枝葉,仰望斑駁的天空,眼睛就像被淨化一場。引灤河水形成的湖泊倒影著林中繽紛色彩,兩匹馬在湖邊喝水,我坐在水中的枯樹幹上,居生坐在對麵的石頭上,用畫設計圖的筆和紙,為我素描。
當然,他不懂什麼是素描,他也從未畫過人,我讓他帶紙筆,原本是為了畫木蘭景色,帶回去給郎世寧看。可我在湖邊飲馬,一回頭就看見他在旁邊靜靜看著我,我不明所以地衝他笑,他如夢方醒,掏出紙筆,讓我找個地方坐好。
我給郎世寧做過許多次模特,他畫我,卻一張都不給我看,他說,他心中自有一個我,肯定和我預想的不一樣,怕我失望,所以不能讓我看。不知道,居生筆下的我,會是什麼樣子。
沒想到,他畫完後,直接從本子上撕下來,收進懷裏,也不給我看!我追著他討畫,他隻笑,卻不鬆口,任我威逼利誘,打定主意私藏。
我於是笑他:“你不會把我畫得見不得人吧?”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臉漲得通紅,卻認認真真地看著我:“不會褻瀆你。你……無論何時,在我心裏,都是美的。”
這句話把我說得輕飄飄,心花綻放,完全把討畫的事情拋在了腦後。
接下來,我陷入一個八婆狀態,不停問他,“你覺得什麼樣的女子才算美?”,“青瑤美不美?”,“你母親買的那些歌姬美不美?”
奇怪他還能耐心一一回答我這些八婆問題,而不是拿‘空即是色,□□’這等經典台詞來敷衍我。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對於美色也是有鑒賞的,也是會挑剔的。倒也是,作為一個建築師,如果沒有審美眼光,怎麼建造美輪美奐的宮殿呢?
不過他的分析和評價太過客觀得讓我不喜歡。譬如他說青瑤,“五官精美,比例協調。”短短八字,把我一天的好心情都破壞掉了。
男人啊,永遠不要在情人麵前誇讚別的女人,哪怕她美得像個天仙,你也隻能貶,不能褒。頂多,保持沉默就好嘛!
好在他雖不了解女人心,卻心思細膩敏感,感受到我情緒不高,打馬追上我,笨拙地解釋。
我心裏歡喜地要死,表麵卻裝得毫不在乎。不知道,這時候,他有沒有在心裏發出女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這種感歎。
哈哈哈哈。
白樺林盡頭是草原,到達草原的時候,天色已晚,除了吃了點帶來的水果,我們幾乎一天沒有進食,此時此刻,都餓得厲害了,便隻能打馬往回走。
夜色初降的時候,才回到營地,營地燈火通明,依舊篝火熊熊,人聲鼎沸。幾位皇子和蒙古貴族也才剛帶著部下,從獵場回來,認識我都大聲打招呼,不認識的也朝我吹口哨,“二斤美女,今天怎沒在獵場看見你?”
我窘,心想幸虧居生沒參加那日的大宴,否則我就沒臉皮見他了。
還有幾個勾肩搭背的旗兵大膽地喊道:“姑娘,明天讓我們加入你的□□隊吧。”
十爺從後麵踹他們,幾個人兔子似的竄開了,他走過來,神色怪異地瞥了居生一眼,搖著折扇道:“十三弟叫人堆了個篝火烤野豬,幾個阿哥和同輩的蒙古貴族都在,你一會兒過來找我們。”
我回頭看了眼居生,他笑著微微點頭,我便應了。十爺不屑地哼了一聲,瞪了我一眼,嘟囔道:“瞧你這點出息,沒心沒肺的東西!十四弟真是……”
一根針猛地紮進心裏,我忙得嬉笑著將他打斷,“十爺,什麼時候開始附庸風雅,天天搖著紙扇耍風流了?難道最近結交的都是些風流書生麼?”
他懶得再搭理我,搖著折扇,打聲招呼人把他獵到的獵物抬走,然後帶人從我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一眼不再看我。
我悄悄籲了一口氣,神思有片刻的迷茫。
十四爺在戰場上廝殺,會不會受傷?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偽裝成一個低級校尉,隻為衝在最前線舉刀砍人?他……有多恨我?
居生握了握我的手,笑道:“十三爺不會讓你喝酒,是吧?”
我看著他的臉,一時間怔忡。如今我不再是一個人,更要為自己負責,我不能為自己的心軟,做些後悔莫及的事情。
他等我回過神來,才繼續說道:“其實,你唱歌很好聽。隻是平時吝嗇,不肯開口。如若不是喝酒傷身,我也讚成他們灌你一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