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叨的是……馬太福音！他是天主教徒！
“怎麼了？”十四爺感受到我的不自然，俯身過來低聲詢問。
我不敢看他，更不敢回頭看皇上。駐華傳教士們經過多年努力，好不容易才獲得小範圍內傳教的權利，如果被皇上發現這個間諜是個天主教徒，他一定會遷怒天主教！
“聽出來了嗎？是哪國語言？”背後驀然響起皇上的聲音，我猛地反應過來，忙說：“是波蘭語。一個中歐國家的語言。”頓了頓，我終於大著膽子撒了個謊：“奴才隻能聽得懂，不會說。”
密室裏一陣壓抑地沉默，我腦袋裏急速地算計著想著要是被皇上知道了這個間諜的身份，我和郎世寧等人會不會遭受牽連，會被牽連到何種程度，我該如何應對等等問題。
幾年前十四爺說要幫我脫離教會，抬入旗籍，後來卻不了了之，那時候我料到教會的根基已經很深厚，十四爺輕易撼動不了。這兩年，鑒於教會的表現和我的遊說，皇上給予教會一部分傳教特權，看起來對天主教有了一些認可。可現在，我懷疑，皇上之所以對這個間諜如此重視，就是想以此為契機，把天主教徹底驅逐！
這個人的行為若是個人性質也還好說，就怕牽出教會和軍中將領以及國外軍情機構有不同尋常的關係——於公，嚴懲此人自不必說，於私，皇上最厭惡也最怕的就是結黨，他一定會用最嚴厲的手段打擊這些！
我越想越害怕，在皇上麵前，十四爺除了攥著我的手安慰我以外，也不敢說什麼。
皇上忽然說：“他還喊過一句俄語，你試試，他會不會說俄語。”
我心中一涼，卻也不能不照辦，我知道皇上聽得懂俄語，不敢造次，隻按照皇上說的詢問。一開始我問他是哪國人，為誰效力，富安寧軍中誰是他的接頭人等等，他一概不答，隻是不停地重複著馬太福音。皇上問我他在念什麼，我知道大清朝有波蘭人，不敢欺騙皇上，咬咬牙說了，皇上沒有太驚訝，對我也沒什麼特殊的表情，隻是略點頭，道：“你問他，和他接頭的那個人是不是梁知恩派來的。”
經他這麼一說，我猛然想起，一年前，南堂主教梁知恩被調往俄國，負責俄國的傳教事宜。俄國君主對天主教的排斥不亞於中國明清兩朝的皇帝，想要去得合法的傳教權很難。可半年後，梁知恩就奇跡般地讓彼得大帝點了頭！
十四爺說：“皇阿瑪，看這人已經神誌不清了，不如讓秋童以梁知恩的舊識的身份，套一套話兒。”
皇上猶豫了一下，點頭應允。
我看到眼前這人身上的袍子越來越濕，一滴滴的血順著袍角落到地上，形成一小灘血汪，他嘴裏的馬太福音越來越慢，越來越輕，心悶悶地疼，我想起這個受了無數酷刑的人，曾和我一樣，和郎世寧一樣，漂洋過海，曆經千難萬險來到異域，當初踏上這片土地時，是多麼的振奮，多麼的驕傲，多麼躊躇滿誌，可現在，夢想正在遠去，他被折磨地似鬼非人，絕望之中，隻能用最親切的母語默誦主……
我忽然體會到了每個人的傳教執照上，那句永不回歐洲的承諾背後所代表的代價。
我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
十四爺拍了拍我的背，親自開口問。
大概是生命所承受地痛苦已經到了極限，那人慘叫一聲，猛地抬起頭來，連連叫道：“是的，是的，是主教大人派來的，求求你們殺了我吧……”
後麵的話，我沒有聽清，在看到他的臉的那一刻，我就再也再也控製不住，轉身跑出了密室，隨後就劇烈地幹嘔起來。
那場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上，一條寸許長的白蛇從眼眶裏爬出來，嘶嘶吐著猩紅的蛇信子，兩粒漆黑的眼睛發出森寒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