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虔誠地合掌作揖,抬腳走了過去,走近了才看到原來他桌上擺著的是一些紙漿做的建築模型,這大概就是他昨天所說的‘燙樣’吧。
昨天四爺和居生下棋,我在旁觀戰,聽他問起獅子園的修繕計劃,居生說大體構造已經想好,也做好了燙樣,隻是精確計算還沒有完成。
獅子園在熱河行宮附近,是康熙賜個四爺的園子之一,今年皇上去行宮避暑的時候,四爺想請皇上去獅子園裏遊玩,因為獅子園太小了,不夠資格接聖駕,所以他讓居生主持修繕。說是修繕,其實就是擴建和裝修。要從幾百畝擴建到三千畝,著實不是個小工程,卻不知為何現在才開始準備。
四爺興致勃勃地讓人取了居生的設計圖來看,雖然隻是一個粗糙的圖,卻非常合他的心意,連說要趕緊開始施工。
可居生說,設計圖的比例用料等精確計算還很複雜,王府的幾個建築師一起工作,要完成也還得起碼三個月的時間,到時候再動工,根本不可能在夏天到來之前完成工程。
為這,四爺發愁,居生也發愁,我想毛遂自薦去幫他做算術,可想一想,一來我未必有時間,二來建築上的專業詞彙我不懂,三來,那麼多專業人士一起工作都完不成的任務,加上我一個外行又能有多大作用?!
苦苦想了整整一個下午,總算叫我開了竅,為什麼現代人的工作效率高?有計算機啊!!
我想起在麥克沃伊的船上看到的手搖計算機,激動萬分,扔下飯碗就去找四爺,結果被剛果爾攔在禪房外,好說歹說都不放行,後來我隻好直接去找居生。
我把手搖計算機的作用告訴了他,他聽了眼睛都亮了!那淡淡的喜悅,在我眼裏卻是精彩紛呈,是一個莫大的鼓舞。
晚上回去,我便根據回憶畫手搖計算機的構造圖,一邊畫一邊琢磨它的工作原理,一邊琢磨一邊改,整整一夜都沒有睡。可惜我不是天才,根本捉摸不透,所以我現在我拿著草圖,找他討論。
沒有寒暄,我直接把圖遞給他,他伸手接過去,鋪展在桌子,微微弓著身子,仔細看起來。
我在他背後站著,嗅到一股淡淡檀香。
與他身上那種總是飄渺的氣質很不同,這種香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胸前掛著一串長長的佛珠,每一個珠子都已經被撚得非常光滑,不知道他每天要把那些爛熟於心的經文默誦多少遍。如果說四爺修佛,是把佛學當成一種高級哲學來修身養性,那麼居生一定是把佛當成了人生信仰,讓他還俗,豈不是剝奪他的信仰?
“萊布尼茲算法是什麼?”我正走神,他突然抬起頭來問我,一雙淺灰色的眼眸直直地望進了我的眼睛裏。那是一種自然平和的眼神,就像初見的時候他在大雨滂沱中那句話一樣,不含任何感情,卻也不會給人冷漠和排斥的感覺。
我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聽他講經的時候,第一次與他對視的心情。那時候我是多麼自卑,我把他當成了佛前聖潔的蓮花,把我自己當成了一粒塵埃,生怕自己的靠近會褻瀆了他。
可現在,他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有點迷惑,靜等我為他解惑,我很清楚,他不是神,他是個真實的人,他也有熱愛的事業(建築),有做不到的事情,有不懂得的知識,和我一樣!
這樣的認知,讓我由衷地開心。我甚至希望趕快發現他的缺點,好說服自己,他不是高不可攀的。
想著想著,又開始自我唾棄,我的心理可真齷齪啊!
不管我心裏是多麼百轉千回,此時此刻,他還等著我的解釋,我深呼吸一口,甩掉那些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從口袋裏掏出羽毛筆,占著桌上的墨水,趴在桌子上一邊寫一邊解釋給他聽。
他靜靜聽著,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我不知道他是否懂,不時停下來問他是否聽懂,這時候他才會點頭,讓我繼續。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惜字如金,不會配合我,但這時候似乎不應該把他當一個和尚來看,而應該把他看做一個出色的建築師,因為他不僅聽懂了我摻雜著外語講出來的東西,還非常耐心地用中國數學給我推導了一遍。非常慚愧,我對中國古代數學名詞諸如‘四元術’、‘垛積術’、‘招差術’等等完全不認識,幸虧他細致而耐心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