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裏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範,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洗淨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甄寶玉聽說,心裏曉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為假。我索性把話說明,或者與我作個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說:“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隻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
所以把少時那些迂想癡情,漸浙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定當有以教我。適才所言,並非虛意。”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淡,隻得將言語支吾。幸喜裏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裏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那甄寶玉依命前行,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那甄夫人年紀已老,又是老親,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回看賈蘭,也是清秀超群的,雖不能象兩個寶玉的形象,也還隨得上,隻有賈環粗夯,未免有偏愛之色。
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裏,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一時也認不出來。”內中紫鵑一時癡意發作,因想起黛玉來,心裏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隻怕也是願意的。”正想著,隻聽得甄夫人道:“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裏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甄寶玉,順口便說道:“我也想要與令郎詐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隻是年紀過小幾歲,恐怕難配。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材齊正。二姑娘呢,已經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過一天,我給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這話又客套了。如今我們家還有什麼?隻怕人家嫌我們窮罷咧。”王夫人道:“現今府上複又出了差,將來不但複舊,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甄夫人笑著道:“但願依著太太的話更好。這麼著,就求太太作個保山。”甄寶玉聽見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隻得陪著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裏,複又立談幾句。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罷。”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提。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兒見麵,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隻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象你麼?”寶玉道:“相貌倒還是一樣的,隻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編派人家了。怎麼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隻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寶釵見他又說呆話,便說道:“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這相貌怎麼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誰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隻是傻笑。寶釵不知,隻道自己的話錯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豈知那日便有些發呆,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過了一夜,次日起來,隻是呆呆的,竟有前番病的樣子。
一日,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鉸發出家,尤氏不能攔阻,看著惜春的樣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盡的,雖然晝夜著人看守終非常事,便告訴了賈政。賈政歎氣跺腳,隻說:“東府裏不知幹了什麼,鬧到如此地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頓,叫他去和他母親說:“認真勸解勸解。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了,更要尋死,說:“做了女孩兒.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樣,老爺太太們倒要操心,況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幹幹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況且我又不出門,就是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址,我就在那裏修行。我有什麼,你們也照應得著。現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裏。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沒法,隻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願,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著我的;若說我死了,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尤氏本與惜春不合,聽他的話,也似乎有理,隻得去回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