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他那些丫頭媽媽,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裏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裏,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日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寶釵聽了,愁歎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裏,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的事,離了這裏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媽再商議。”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語,故此送一個,這是他聰明細致之處。”岫煙又問:“姐姐此時那裏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裏,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那裏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兩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下,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麼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兒家那裏知道?自古道:‘千裏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兒,預先注定,暗裏隻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已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媽說動話拉上我們!”一麵說,一麵伏在母親懷裏,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你瞧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薛姨媽將手摩弄著寶釵,向黛玉歎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事,就有話和他商量;沒有了事,幸虧他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聽說,流淚歎道:“他偏在這裏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你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裏很疼你,隻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裏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隻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我們也‘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相準了,隻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不得娘的,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摟著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和你玩呢。”寶釵笑道:“真個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
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遭塌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日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日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隻打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於!”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裏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賬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折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裏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歎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裏知道這個?那裏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隻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鋪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那裏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
一時人來回:“那府裏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這裏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裏,隻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裏,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你?”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歎起來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們院裏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