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2 / 3)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裏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雲,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係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賈母道:“你隻說怕不怕,誰和你背藥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這麼著,請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隻管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後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隻不肯放紫鵑,隻說:“他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隻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媽媽帶宋媽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製造藥,按方次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藥,漸次好了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呆爺,‘聽見風兒就是雨’,往後怎麼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湘雲之症巳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麼唬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起真來。”寶玉道:“你說的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隻怕是嘴裏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裏還有誰了!”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裏,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他?”寶玉笑道:“人人隻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嗎?我病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麵說,一麵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隻願這會於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麵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麵說,一麵又滾下淚來。

紫鵑忙上來握住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釋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裏著急,才來試你。”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麼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裏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裏,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長;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兒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疊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裏頭有兩三麵鏡子,你把那麵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日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隻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幾場。今兒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麼病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隻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加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要象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隻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裏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麼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嚐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隻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給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因賈母去瞧鳳姐兒時,鳳姐兒便和賈母說:“姑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隻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作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此來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整萬銀子來,隻怕不稀罕。但隻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說著,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麵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貼,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隻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麵,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麵知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隻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閑談;又兼湘雲是個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鬼、一味輕薄造作之輩。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於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麵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閑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妹妹相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