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隻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們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歇,裏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罷。”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裏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裏充什麼‘外圍子的防護’?”一麵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麼?”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麼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日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麼?”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幾處利害事與有體麵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做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不敢惹,隻拿著軟的做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裏,沒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麵南,探春麵西,李紈麵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裏頭隻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麼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此時裏麵惟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一時,隻見一個丫頭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有三個丫鬟,捧著三個沐盆兒,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人,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裏,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鳳姐因問:“為何去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隻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裏。”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他就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和別的一樣看待麼?”鳳姐歎道:“你那裏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隻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隻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為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裏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裏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裏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們,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裏,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錢,老太太自有體已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若不夠,那裏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就夠了。隻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後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們商議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裏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和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隻得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裏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裏就不服!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人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隻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裏嘴裏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裏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禮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他們笑裏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裏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隻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裏眼裏隻有了我、一概沒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你又急了。滿嘴裏‘你’呀‘我’的起來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嚐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兒,要掂多少過兒才罷?你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慪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隻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吩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隻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