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時,頂頭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著,攜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個小廝帶著二三十人,拿著掃帚簸箕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為首的小廝打了個千兒,說:“請爺安。”寶玉不知名姓,隻微笑點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外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角門,李貴等各上馬前引,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隻會哄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麼靈藥?你隻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裏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了你們的皮!”唬了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隻見墜兒也蹭進來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裏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裏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墜兒隻得往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拿起一丈青來,向他手上亂戳,又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動針,拿不動線,隻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喊。麝月忙拉開,按著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麵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裏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吟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隻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帶了去,早清淨一日。”宋嬤嬤聽了,隻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見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這話隻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幹。”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背地裏,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聽說,越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隻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理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天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裏頭的規矩。這裏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裏上千的人,他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站,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屋裏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他們也不希罕,不過磕個頭盡心罷咧,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了,隻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並不睬他。那媳婦聲歎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隻見寶玉回來,進門就聲頓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件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麵脫下來。麝月瞧時,果然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裏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能幹裁縫、繡匠並做女工的,問了,都不認的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好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過這個去呢。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
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那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了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象界線似的界密了,隻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裏除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麵說,一麵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隻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隻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象,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裏又找俄羅斯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裏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麵,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縫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來,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鬥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拿個枕頭給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隻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眼睛摳摟了,那恰怎麼好?”
寶玉見他著急,隻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隻聽自鳴鍾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笑說:“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聲,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