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再不敢做詩了。做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起我做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首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是難人。要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麵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瑪瑙、珊瑚、貓兒眼、祖母綠,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麼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做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他做的詩。”眾人都稱道奇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裏去取?”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麵!”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裏,自然都是要帶上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寶釵笑道:“偏這顰兒慣說這些話,你就伶俐的太過了。”黛玉笑道:“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那個裏頭呢?等過日子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罷了。”又向寶琴道:“你要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答道:“記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我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裏去,就說我們這裏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做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隻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走,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告訴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咋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隻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了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身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你們二位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姐妹先行,自己在後麵。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隻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一麵下台階,低頭正欲邁步,複又忙回身問道:“如今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次?醒幾遍?”黛玉道:“昨兒夜裏好了,隻咳嗽兩遍,卻隻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麵說,一麵便挨近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隻見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幾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麵又使眼色給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睛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睛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睡。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隻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他起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媽媽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了,才命秋紋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已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隻怕下雪,穿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便忙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屋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麵向裏睡著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賈母道:“下雪呢麼?”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隻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呢’,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隻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絕婚之後,他總不合寶玉說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屋裏來了。寶玉隻得到了王夫人屋裏,給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給晴雯、麝月看過,來回覆賈母說:“太太看了,隻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糟塌了。”賈母道:“就剩了這一件,你糟塌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
寶玉應了幾個“是”。老嬤嬤跟至廳上,隻見寶玉的奶兄李貴、王榮和張若錦、趙亦華、錢升、周瑞六個人,帶著焙茗、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拿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囑咐他們些話,六個人連應了幾個“是”,忙捧鞍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王榮籠著嚼環,錢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身後。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了到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造:“老爺不在書房裏,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升、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就托做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要勸兩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給爺禮了。”周瑞、錢升便一直出角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