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1 / 3)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複,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盡夜在這裏,那小紅同眾丫環也在這裏守著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芸手裏拿著塊絹子,倒象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裏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裏呢,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裏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裏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惠道:“你這兩日心裏到底覺著怎麼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那裏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小紅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死了倒於淨。”佳蕙道:“好好兒的,怎麼說這些話?”小紅道:“你那裏知道我心裏的事!”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你。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象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麼也不算在裏頭?我心裏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隻可氣睛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裏去,仗著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著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小紅道:“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隻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收拾房子,怎麼做衣裳。倒象有幾百年熬煎似的。”

小紅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隻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裏拿看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小紅撂下,回轉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的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隻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裏了?怎麼想不起來?”一麵說,一麵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罷。”小紅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閑磕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

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恰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剛至沁芳亭畔,隻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裏去了,怎麼打這裏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那個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裏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信著他去叫麼?”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傻,為什麼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別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麼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一徑去了。

小紅聽說,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不多時,隻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小紅站在那裏,便問道:“紅姐姐,你在這裏作什麼呢?”小紅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小紅道:“那裏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說著,一徑跑了。這裏小紅剛走至蜂腰橋門前,隻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麵走,一麵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隻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好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蘅蕪院去了。不在活下。

這裏賈芸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隻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鬆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麵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鎘扇,上麵懸著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正想著,隻聽裏麵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見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隻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爍,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裏。一回頭,隻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一道碧紗廚,隻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銷金撤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麵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笑道:“隻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著,隻見有個丫環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嘴裏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環,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裏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環,知道是襲人。他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裏,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寶玉道:“你隻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麼著。”賈芸笑道:“雖那麼說,叔叔屋裏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麵說,一麵坐下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