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的西安是不叫西安的,換一個字叫作長安。有一個說不清的原因,我不大喜歡西安這個眼前的名字,而十分崇敬長安那個遠去的名字。這個城市在叫長安的時候,有萬國來朝,有美女雲集,有詩詞興會……還有波瀾壯闊,還有繁花似錦,還有風雲際會……那個讓人魂牽夢繞的時代啊,忽然改名為西安,就隻有讓在夢裏回想,像在今天的舞台上上演的《夢回大唐》《夢回長安》等歌舞劇和秦腔交響詩話劇一樣。
我們無限深情地緬懷著盛唐的長安。
別人緬懷什麼?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但我知道我緬懷的是盛唐的詩歌,特別是在2008年9月20日的這天,因為中國朦朧詩的三大巨頭,食指、芒克、多多會聚在唐之皇城的地麵,那個叫作皇城賓館的二樓會議室裏,就當代詩歌問題展開激烈討論的時候,我便不能自禁地夢回到了大唐,想象詩仙李白,詩聖杜甫,還有白居易、柳宗元、孟浩然等等等等,在一個偶然地,或者是有意地,聚焦在長安的一個酒香撲鼻的酒肆裏,飲酒論時吟詩,他們可能是快活的,可能又是悲淒的,有歡笑,也有眼淚,醉了呢,便隨地酣然而眠,醒著呢,便長街上歌舞而行,他們的自在和張揚,是長安的千古傳說,永遠說不盡的風流。
可是當這個城市改名西安後,就再也沒有了這樣的風流,天是陰了晴了,月是圓了缺了,數一數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隻有在食指、芒克、多多他們相聚在一起,改名西安的城市,這才十分僥幸地印染上了一點盛唐時的詩風和意境。
依他們自己的話說,在交通十分發達的今日,他們已有二十年未曾謀麵了。他們從各自的居住地,乘飛機,或是坐火車,為的什麼而來,似乎不甚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的相聚,就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見證了他們的相聚,並聆聽了他們的聚談,這讓我感到非常少有的滿足和幸福。
當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年齡不可阻擋地走完一個甲子的食指,把他許多寶貴的時間,無可奈何地拋在了精神病院。我想這對他該是何等樣的折磨呀,但都沒有折磨掉他的睿智和心理,他還是他,詩人的食指,這是我見到他時最為強烈的感受,我在心裏是默默地吟詠著他的詩歌《相信未來》。
我在猜想,我們相見的今天可是他三十年前所寫詩作的未來?如果是,他又該怎樣看待他充滿信心的未來,這從他的飲食和起居,或許能窺見一些端倪。他受邀到西安來,以高齡六十的年歲,卻放棄快速便捷的空中飛行,直接坐著火車硬臥,與夫人搖晃了一個晚上,這才到達西安。有人對此是不解的,問他,他卻還說,“本來想著就買一張臥鋪,一張硬座,但是老伴的腰不好,就買了兩張臥鋪。”聽他這麼說,好像夫妻雙雙上臥鋪是多麼奢侈的事情。像他說,“現在的詩歌這麼邊緣化,詩歌雜誌都是清水衙門,能有多少錢?為詩歌辦事都不容易,能省就省吧。”
他可真是能省,住在賓館裏,對房間收費的礦泉水等物品一概敬而遠之,隻用熱水器燒水,用自己帶的杯子。有人去拜訪他,他才舍得打開房間的大燈,訪客一走,他立即隻開一盞小燈。
聽他說話,感興趣的依然是他熱愛的詩歌。他說了,“我認為詩的創作應該是有形式的,我的詩就是方方正正的樣子,不過它是一扇窗,窗含西嶺千秋夢,什麼都在裏邊,包括思想和情愫。這沒錯,詩人追求的自由就該是心靈的自由,而非創作形式的自由。”好了,對食指就先寫到這裏吧,他把自己詩的心窗都打開了,我們還要奢求什麼?那就張開自己的眼目,透過他不加掩飾的心窗,領會他詩的成就。
白發,白發,芒克和多多,他倆都是一頭的白發了,隻是芒克的短一些,多多的長一些罷了。
他倆就這樣頂著一頭雪樣的白發走進了大家聚談的會議室。作為朦朧派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的芒克,與已故的北島,在1978年攜手創辦了文學刊物《今天》,他們以刊物為陣地,開創了中國現代詩歌的一個新時代。他的詩集《陽光中的向日葵》,風靡了中國的詩壇,亦被譯成多國文字,在世界各地流行。可是現在他不寫詩了,放下燙手的筆,拿起多彩的刮刀,卻在釘著框架的畫布上,開始了色彩斑斕的油畫創作。
這很奇怪嗎?
誰說不是呢,依他自己的話說,“我畫畫很意外,全為經濟目的,從上世紀70年代起,我就沒正經拿過工資,還是朋友出的主意,讓我賣畫為生。”是這樣子,從沒繪畫基礎的芒克,先在家裏窩了兩月時間,塗抹了十幾幅畫兒,朋友拿去辦展覽,居然一幅不剩地全部賣出去了。芒克拿著頭一次賣畫所得,在北京辦了買房首付,讓他有了一個真正意義的家。現在,芒克的油畫,像他的詩名一樣,很受大家熱捧,我在一些雜誌上看過他的畫作,覺得他的畫清爽自然,透著詩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