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法度
木頭雖曲,匠心為直。
——西府口譜
法度是西府的柳村人。柳村無柳。有人戲言,都是法度砍了去,做了木鐮肘肘賣咧。戲言不可信,但卻證明木匠法度的木鐮做得一定是個好。
“麥黃穀黃,秀女下床”。西府是個大糧倉,趕上穀麥收割的季節,平素大門不出的秀女也要下田使鐮,還有哪個勞力能躲著日頭閑在家裏呢?木鐮是這個季節的重要農具,是個人手上都有一把。做得一手好木鐮的法度,其受歡迎的程度,不差親爹親媽。因為一把好木鐮,必然是柳木的質地,柳木材質輕,有筋絲,使起來經久皮實。一把木鐮,有鐮肘(鐮把),有鐮頭,做工極為講究。可歎的是,鐮肘還是彎曲的,像人的胳膊一樣,彎得有竅道,曲得有平衡,非是把式休想做得好。木匠法度是公認的把式,他做的木鐮具備了這一切優勢,使起來省勁輕快、得心應手,便賣得好,大有市場。
木匠法度在集市上賣木鐮,常會誇耀地說:“木頭雖曲,匠心為直。”
我在聽到木匠法度說這話時,他人已經很老了,老得彎了腰,老得兩眼昏花,眼角總有兩坨怎麼也擦不淨的眼屎,老得自己說木鐮做得沒有原來好,自己降了木鐮的價。有人就問他,把手藝傳給孩娃家嗎?我73他搖搖頭。是他的孩娃不願意學他的手藝嗎?顯然不是。他的三個孩娃都偷著學,卻都學不到家。但木匠法度就是不教孩娃做木鐮的手藝。
木匠法度不僅木鐮做得好,割風箱也是一樣絕活。我們兄弟分門立戶過日子前,請來木匠法度割風箱。我偏是好學木匠活,幾天時間,繞在法度的身邊,幫他拉鋸,幫他拉墨線。法度的墨鬥是牛角做的,後端裝了個纏線的輪子,中間空處是墨池,前頭角尖鑽一個細孔,墨線就從細孔中扯出來。我扯出墨線,法度說聲摁緊了,他左手按墨鬥,右手提墨線,提到一定高度,眯眼一瞄,“啪”地彈在木板上,下鋸使刨,都憑這一條墨線了。
幾日後,再彈墨線,木匠法度竟饒有興趣地對我說:“木匠行裏,一根墨線是準繩。”聽著他的說道,再想他曾自誇的那句“木頭雖曲,匠心為直”的話,不由對他添了十分的敬佩和百分的欽慕。
別的木匠割風箱,一個有風,一個可能沒風。木匠法度割的風箱,割一個是一個,個個氣粗風飽。也隻是主雇幾天的交往,我與木匠法度竟有了忘年之誼,到他走時,竟告訴了我割風箱的秘竅:收底釘蓋時,中腰殺上一線,管保是好風箱。後來我還真學成了一個木匠,割的風箱有法度私傳的秘竅指導,便個個如他所割的一樣,全都風飽氣粗。
我做著木匠活時,騰出手來寫文章,僥幸地寫了一部中篇,發在北京的一家大型期刊上,一時浪得了些名聲,記者來采寫我,采寫時的標題忘了,隻記得當時我很武斷地改成了“我還是一個木匠”。直到如今,與人聊天,我還會頗多自豪地說自己是個木匠。還是個木匠的自豪感從何而來呢?仔細地想,更多地來自於木匠法度對我的感染。
嚴謹規範的木匠法度,卻也有他幽默詼諧的時候。正是給我們兄弟分家割風箱的日子,活兒趕得急,我的幫忙有時竟成了添亂,鋸板子,費了好大的勁,鋸齒偏是不上墨線,傷了預想的尺寸。他就讓我丟開手,自個兒鋸,幾個來回,鋸齒就正到墨線上了。
我的羞赧惹得法度樂了。他跟我開玩笑。出了一個謎語:兩人麵碰麵,脫光身子幹。盯著一條縫,累得流大汗。乍聽,我羞得臉更紅了。那時我沒有結婚,男女的秘密也有點神會。見我臉紅低頭澀笑,木匠法度怪我了,說我盡往髒處猜,不就是兩個人拉大鋸嗎?瞎猜啥嘛猜。
料想給自己打造一副上好的老屋(棺材),木匠法度給自己準備了三寸厚的一副柏木板子,隻是覺著自己還硬朗,沒有及時打造,“文化大革命”便電閃雷吼地來了。他的三個兒子一時精神亢奮,都轉移了目標,沒人眼紅他的木匠手藝了,啥的個做木鐮、割風箱……全都滾他媽的蛋!木匠法度惶恐地看著三個兒子,他很想逮住他們,教他們彈墨線、鋸木板、推刨子……但他失望了。三個兒子分別參加了“革命”一派,在縣城的一場派別戰鬥中,一個瞎了兩隻眼睛,一個斷了一手一足,再一個杳無音訊,不知所終。木匠法度悲傷地找尋著兒子,找了六年,找得老伴歿了把他為自己準備的柏木板子鋸開來,打造了兩副老屋,遵照老伴的念想,在一副老屋裏裝上失蹤兒子遺留在家的鞋帽衣服,和他可憐的老伴合葬在一口墓穴裏。
活著的兩個兒子,殘廢得都要木匠法度養活。我離開西府老家小堡子,來到西安大堡發展時,木匠法度已經八十有三了,大件的木器活做不動了,他還做他的木鐮,雖然降價在集市賣,買的人還按老價給他錢,都是他的老顧客,都知道他的難場,而且都歎息他的命苦。然而我常想,如果木匠法度早一點教授兒子木匠手藝,三個兒子的命運會改變嗎?
木頭雖曲,匠心為直!
吊莊憨牛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
——西府口譜
憨牛才不憨呢。憨牛知道“養肥牛不如種近地”的道理。憨牛就從小堡子搬出來,搬到吊莊裏去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
這句話幾乎成了憨牛吊在嘴上的口頭禪,與人說著話,自然地就會轉到這句話上來。
土也能吃人?這是我不敢設想的。
憨牛的吊莊在西府有很多,村村寨寨幾乎都有,大一些的村寨,三個、五個也是平常,可以武斷地說,西府的吊莊比西府的村寨還要多。所有的吊莊都遠離村寨,有的靠著土崖,鑿一孔兩孔土窯洞;有的不靠崖,幹脆平地下一口大坑,一溜慢坡到坑底,沿四周鑿出窯洞來,能容得人,能養牲畜家禽就是好吊莊了。人在吊莊住,村寨還有自己的莊基。建築在村寨裏的莊基,那才是家,家裏的條件,怎麼說都比吊莊好。說得難聽點,住在吊莊,百害唯有一利:在田地的包圍中,收收種種方便。
西府農村堅持住在吊莊的人不多了,憨牛是其中頑固的一個人。他住的吊莊就是平地下了一個大土坑的那種。開鑿一種這樣的吊莊,是件大工程,單門獨戶的人家,沒有幾輩人堅持不懈的奮鬥是完不成的。憨牛的吊莊,其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他的老爺,一輩子,一輩子地在平地上起土,幾輩人挖土不止,才挖了一個大土坑,和土坑四周的土窯洞。想一想,憨牛的老爺、憨牛的爺爺、父親都成了吊莊的背影,隻有憨牛最終完成了老輩人的夙願,興高采烈地搬進了吊莊。憨牛搬進吊莊時,把老爺、爺爺、父親的祖宗牌位也搬進吊莊。憨牛要告慰老祖宗,他們住進吊莊了,一起住進了吊莊。
住進吊莊,憨牛所在的小堡子都入了互助合作社。吊莊的田地沒土改前是憨牛家的,土改後還是憨牛家的。憨牛一家被政府劃成份時,劃了富裕中農。富裕中農的憨牛,極不情願地把他吊莊周圍的四十八畝土地入了互助合作社,但留下了他的吊莊。憨牛答應把吊莊的土地還當自家的地一樣作務好。他以後也確實是那麼做,做得心平氣和,踏實認真。
入了互助合作社,土地大夥兒一起種,憨牛也沒有離開吊莊。後來又入了生產隊,憨牛仍堅持住在吊莊裏。憨牛在吊莊還圓了房。圓房的媳婦比憨牛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憨牛寡居的母親喜圖的就是這個理。憨牛住在吊莊上,他圓房的新媳婦跟他也住在吊莊上。固執的憨牛,把吊莊當成了他的家,村寨裏的家反而淡下來,到寡母去世,村寨裏的家幹脆斷了煙火。
富裕中農的憨牛,有一個信念支撐著:堅信有一天,土地還會分到各家各戶的。他認為集體生產,都是日哄土地呢!憨牛的“反動言論”,讓他在農村人民公社時期,吃了不少的苦頭,揪鬥、遊街,但他不改的還是心中的信念。
還真讓憨牛堅守對了。改革開放的中國,首先在農村大規模地推行了。集體所有的土地,按人按勞分到了戶。憨牛幸福地獲得了吊莊周圍土地的耕種權。憨牛高興啊,是大大地高興喲,從吊莊的慢坡上,出出進進,都是他急急的腳步聲。地裏的活兒做不完,家裏的活兒也做不完,但他高興,高興得亢奮精神。但他奈何不了兒子,胖胖壯壯的兩條大漢,對土地沒有一點感情,連村寨的家也不住了,雙雙提了瓦刀,進城承攬工程,賺錚錚響的票票去了。
憨牛不指望兒子種地了。他是莊稼把式,他要把吊莊的責任田種出個樣子來,讓他的兒子看。莊稼漢,不種莊稼是個啥毬莊稼漢。種莊稼才是莊稼漢的本分。憨牛和兒子們較上了勁,他豁出去了,一滴汗掉在地上八瓣兒地苦做苦受,幾年的積存,吊莊的糧食窯,席包套著席包,裝滿了麥子和玉米。兒子們回來看他,他領兒子參觀糧食窯,他是自豪的、驕傲的。兒子們卻不以為然,還都說他們十天半月的收入,就能買來老子幾年的收成。兒子給他錢,大兒子兩萬,小兒子兩萬,都勸他別受地的苦了,回到村寨去。兩個兒子都在村寨劃了新莊基,蓋起了兩層高的小洋樓。
憨牛不為所動。聊以自慰的胸膛氣鼓鼓的,就和兒子吵,不要兒子的錢。憨牛高聲的叫罵,仍帶著太多的勸教,他真心希望兒子像他一樣,做個誠實的莊稼漢。他罵說著,就罵說到他的禪語上: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
是啊,農村人,城裏人,誰不是土地養活著。城裏的水泥板上,是長不出莊稼的,民以食為天,不種糧食,種不好糧食,哪裏還有“天”!
憨牛罵罵咧咧的勸教,兒子們隻是瞬間的愣怔。兒子們沒有聽從憨牛的勸教,又都到城裏攬活賺大錢去了。而憨牛從此失望得抬不起頭。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人,經不起這樣的打擊了,而他的老伴又離開了吊莊,離開了他,回到村寨住進兒子們的樓房裏了。憨牛看透了,這是兒子們的陰謀,是用這種釜底抽薪的辦法,逼他也離開吊莊,離開土地。
憨牛堅守在吊莊裏,堅守在土地裏,他隻有身上沾著土,鼻孔聞著土,心裏才會踏實,才會安生,才會睡好覺,才會有好夢。在秋天連綿數天的淋雨裏,他興許做著兒子們回到吊莊的好夢,吊莊的土窯洞卻旋頂了。固守著吊莊,固守著土地的憨牛被深深埋在土裏頭。兒子們把他刨出來,盛裝入殮後,又埋在吊莊的土裏。兒子們在憨牛的墓堆前立了一塊石碑。上刻: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
糊塗六叔
偏宜撿不得,撿了害自己。
——西府口譜
糊塗不是“難得糊塗”的糊塗。糊塗也不是麥麵、玉米麵熬煮聊以炊飲的糊塗。糊塗是人,我家隔了一牆稱為糊塗六叔的糊塗。在我們小堡子也不知他是否有個大名,從我曉事起,聽人都叫他糊塗。平輩人叫他糊塗六哥,小輩人叫他糊塗六叔、糊塗六爺,他都有叫必應,坦然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