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遊飛帶著朱令年,與林代義正式談判。中心兩位副主任,遲疑著不肯表態。林代義不滿地冷哼:“前怕虎後怕狼,難道宿舍會從天上掉下來?小遊是元處長介紹的,又是向羽的同學。他待人誠懇,精明能幹。就算你們不了解他,應該清楚老朱吧?人家在‘改革導刊’幹得很不錯,也來幫我們,還要怎樣?就這樣決定,簽協議。”
協議內容如同遊飛談的:建房主體是體改中心,一切手續都以中心名義辦理;遊飛承包中心基建辦公室,自籌資金修建,獨立承擔經濟和法律責任;除18套住房、300平方米辦公用房外,其餘房屋全歸遊飛。審定協議時,林代義瞟瞟副主任高宏明,和顏悅色地說:“老高,我們三個領導,就你年輕兩三歲。我看,你多把精力放在基建辦公室,起個監督作用。”說完,盡管高宏明還在推辭,他已提筆將這條內容加上去。
表麵,遊飛迭聲歡迎,心裏卻暗暗叫苦。他敬佩林代義的“一石二鳥”之計。與林代義的接觸中,他旁敲側擊了解過中心的人事關係,知道林代義對高宏明有所不滿。這一來,林代義不但巧妙地把姓高的排擠出中心,還給自己安了根釘子。而且,林代義已經預留餘地:搞好了,是他領導有方;搞不好,是高宏明監管不力。
體改中心擠出兩間辦公室,一間,遊飛與朱令年辦公,一間用作接待室。遊飛刻了基建辦公室公章、購置了全套辦公用品。他聘請了一個姑娘,接待員兼打字員,還買了一輛桑塔納轎車。忙完這一些,他旋風般地開始運作。
朱令年的經驗和路子,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依照“改革導刊”的運作模式,遊飛讓林代義出麵,找到分管市領導,彙報一通體改中心的重要作用,再苦訴一番辦公及職工住房窘況。領導毫不猶豫地在報告上簽字,同意他們自籌資金,修建職工宿舍和辦公用房,要求相關部門大力支持。接著,遊飛駕車,拉著林代義和朱令年,一次次跑著計委、規劃局、國土局、房管局等。沒多長時間,規劃局同意在通錦橋附近,規劃出占地六畝左右的舊城區,由他們負責拆遷,在那裏建宿舍和辦公區。緊接著,他們又讓設計院開始方案設計。
眼看錢像流水般花出,遊飛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沒有資金進來,一切都是海市蜃樓。他說通林代義,以體改中心名義,邀請二十多家本市出名的國有企業,討論體製改革的熱點、重點、難點。晚餐時,觥籌交錯中,他不經意地提起,體改中心正在修幹部宿舍,多修了幾十套房子,可以照顧相關單位。
“這個地段的商品房,2800元1平方米,我們賣兩千三,比市價便宜20%。個人購買我不敢做主,賤賣國有資產的罪名,哪個也背不起。”遊飛鄭重其事地說。目睹在座的廠長、總經理露出關切的樣子,他拿出立項報告、規劃局批文、戶型設計圖,不慌不忙地介紹。
接下來,遊飛獨自拜訪了幾個購房意願強烈的廠長。一番討價還價、公私兼顧後,一個多月時間,他以企業參與集資建房的名義,賣出去40多套房子,預收30%房款,收了將近三百萬元。
遊飛大感振奮,迅速配齊一應人手。出納是他侄女,駕駛員是他表弟小張。除了朱令年,辦公室全是他的親信。他準備在二環路外選塊土地,搬遷城內居民。一切順利展開時,他同高宏明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發了。他的精力,不得不轉向,對付高宏明。
三
遊飛對高宏明做了詳盡了解。
47歲那年,高宏明在體改委當處長。機關已傳出風聲,他將被提拔去某局擔任副局長。不料,妻子的一封告狀信,將他推到風口浪尖。他與妻子長期不合。因家務瑣事,他倆抓扯起來。妻子被推到牆角,額頭破了,去醫院縫了三針。妻子去了市委、市政府,指著傷口控訴高宏明的家庭暴行,還遞上揭發材料:什麼時候,高宏明說過對改革開放不滿的話;什麼時候,又收過別人送的煙酒、紅包等。夫妻兩人說的話,沒有第三人旁證,組織很難查清。不過,打人是事實,傷口可以做證。這一來,高宏明的政績大打折扣,提拔的事再無下文。高宏明性情剛直,經曆這次變故,更變得憤世嫉俗,人際關係也越發惡劣。後來,上麵把他調到體改中心。中心是副局級,他當副主任,算是平級調動。
來到中心,因為幾次意見分歧,林代義對他極為不滿。派他分管基建辦公室後,中心研究什麼事,林代義根本不通知他。為此,高宏明大為憤慨。林代義搪塞他:“基建那邊很重要,大家都盼著早點拿房子,我怕分散你的精力。”
而在基建辦公室,高宏明等於一個閑人。相關設計、搬遷之類的事,遊飛從不同他商量。他的作用隻有一點,用來撐持門麵。要去不熟悉的政府部門,而林代義有事不能前去,遊飛就拉上他,恭敬地對人介紹:“這是我們體改中心高主任!”然後,把他晾在一邊,自顧自地談起具體事宜。或者,有什麼鄉政府、統征辦要來談事,人家又非要體改中心出麵,恰逢林代義開會或出差,遊飛又把他像鍍金菩薩般搬出來。遇到這種場合,高宏明難堪地沉默著,盡量不說話。他清楚自己的處境,心裏很是憤然。
對遊飛的鄙夷和敵意,高宏明一點也不想隱瞞。一次,設計院的人送圖紙來,恰好遊飛不在,高宏明挖苦地說:“這是體改中心的基建辦公室,不是什麼遊記公司。他是聘用的,能幹多久,很難說。”又一次,聽說遊飛請房管局花了七千多元,他叫出納調出發票,細細地複查,非常不滿地說:“這些錢,是體改中心的,不能拿去拉私人關係。”
遊飛對高宏明恨得咬牙切齒,表麵卻裝得溫順。朱令年看不過去,為遊飛打抱不平。遊飛不在意地一笑:“他是領導,管嚴一點,話重一些,可以理解。”為了拉攏高宏明,他約他單獨吃飯。他誠懇地自我檢討幾句,轉彎抹角地試探:“房管局幫我們聯係了一些居民過渡房,有一套還不錯,一百來平方米。如果你需要,可以先住下。”高宏明與妻子鬧離婚的事,中心的人講得繪聲繪色。他以為,高宏明就是不表態,不可能一點不動心。哪知,高宏明憤憤地把筷子一摔:“少給我來這套!我就是在大街上打地鋪,也不沾你一寸房子。”“高主任,這是同誌間的關心啊!”遊飛委屈地說。“哼!——”高宏明冷笑一下,飯也不吃了,轉身大步離去。
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望著高宏明的背影,遊飛狹細的眼裏,現出一絲獰笑。
他終於等到一個機會。
為了加快項目進度,遊飛不惜重金,連續兩次宴請相關部門。一次,是在王建墓旁金鷹酒店,宴請房管局領導,商量通錦橋居民過渡問題。另一次,是在濱江路銀杏酒樓,與近郊某鄉領導一起,慶賀簽訂征地協議。兩次請客,加上送紅包,一共花了六萬多元。請客的地點、時間、檔次等,全由林代義決定,並請來體改委一把手魏主任作陪。遊飛故意對高宏明封鎖消息,事前不讓他知道一絲一毫。宴請結束後,他授意小張,向高宏明泄漏花費金額,但絕口不提有誰參加。他算定,照高宏明這種耿直性格,一聽就會像火藥桶爆炸。
果然,高宏明怒氣衝衝地去找林代義:
“簡直是亂搞!如此奢侈腐敗,大吃大喝,必須嚴肅處理!”
“你處理哪個?這些錢,是遊飛個人的。社會風氣就是這樣,不去高檔餐廳,未必去蒼蠅館子,辦得成事嗎?”林代義一陣奚落,又委婉地解釋:“那天我也去了。沒叫你,是因為好幾次陪客,你都推辭不去。算了,別管這些事。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要麵對現實。”
高宏明不依不饒,又去找魏主任,不用說,又碰了一鼻子灰。
遊飛暗自竊笑,緊接著又施出第二招。恰好,為加快拆遷,房管局督促居民自己過渡。一些居民寫信告到市裏。高宏明抓住這個問題,要求徹查基建辦公室。
遊飛借口肝部囊腫,住進三醫院。然後,他找到林代義,遞上辭職書。
“半年多來,我竭盡心力,四處奔波,還被人這樣冤枉,實在幹不下去了!……”他痛心地說,眼裏閃著憤懣的淚花。他拿出兩張清單:一張是欠的征地款、設計款、即將支出的建設費用等,總額高達兩千萬元;一張是他個人墊付的費用——通過巧妙的移花接木,他的20萬已變成兩百萬元。他要求體改中心一周內付清。
林代義拿著清單,腦袋霎時好像大了許多:這個爛攤子,不要說沒人敢接,就是理清這些往來賬目,也要花上三五個月。他一麵誆慰遊飛,一麵恨恨地罵高宏明:“這個人,簡直就是攪屎棍!除了惹麻煩,什麼事也幹不了!”
不管林代義怎麼挽留,遊飛堅決要求辭職。回到醫院,他叫來朱令年,給他一萬元,讓他去三亞玩幾天。
一時間,基建辦公室沒了領導,亂哄哄地不知做什麼才好。體改中心更是人心鼎沸。快要到手的房子,讓高宏明這麼一折騰,忽然要雞飛蛋打,誰會高興?中心的幹部紛紛找到林代義,要他拿出措施製裁高宏明,請回遊飛。個別性格偏激的,當著高宏明,也冷言冷語地指桑罵槐。轉眼,高宏明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第二天下午,林代義帶著另一個副主任,由兩個中層幹部陪同,親自來到醫院。他送來一大包營養品,還有一大叢鮮花——百合和紅玫瑰悅目地配搭,散著馥鬱的清芬。他拉著遊飛的手,動情地說:“你的功勞,大家有目共睹。項目完成後,我向上麵彙報,把你正式調進中心,成為國家幹部。至於那個人,”林代義厭惡地一頓:“我決定了,讓他去該去的地方。”市上要組織一個班子,專門調研國有企業改製情況。林代義決定派高宏明去。沒個一年兩年,高宏明休想回來。
在林代義的再三敦請下,遊飛慷慨赴難似的,隻得出院,重新開始工作。
四
項目進展還算順利。二環路外征用土地上,已開始修建居民拆遷樓。通錦橋的原住居民,大部分已經搬出過渡,還有少數人拒不搬家,開出這樣那樣條件。對這些問題,遊飛不怎麼在意。拆遷過渡由房管所負責,他出相關費用,了不起,多花些錢,房管所會有辦法。拿著修改幾遍的設計方案,他興奮地點燃一支香煙。通錦橋這塊地,可以修兩萬二千多平方米;除開體改中心的兩千平方米,再除去賣掉的六千多平方米,剩下的一萬多平方米,市場價值達三千多萬。除去建設費用後,他將近有兩千萬資產。快一年來,通過研究中心這個平台,遊飛以錢開路,縱橫捭闔,結成密密的關係網。經林代義介紹,他認識了林代義的同學——市政府一個副秘書長。通過這個人,他又認識了相關部門大批官員。他越來越深切地感到,整個社會,就是由各種各樣的網組成。它們經緯交錯,緊密相連,沿著這張網,可以攀上更大的網。他考慮著下一個目標:以個人名義,辦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再說服林代義,將自己應得部分轉到房地產公司;然後,借用體改中心名義,再搞一塊土地,再來一次合作。到時候……遊飛冷笑著,想起向羽等幾個中學同學,想起工作過的無線電三廠的同事,他們準會吃驚得眼珠都要掉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得意地哼著李白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