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裏城外(3 / 3)

顏路不自然了:“當然,要出一點費用。我可以……”

“好了,這些不談。我書櫃裏,這本雜誌那本書,宣傳的文章太多,都是出錢搞的。你找我,絕不是這件事。有話直說。”

顏路難堪地垂下眼睛,略一沉默,囁嚅著說:“是這樣的,你侄女上高中,想找你借錢,交學費。”他的聲音很低,像蚊子在嗡嗡地響。

“我侄女?”顏貴山沒反應過來。

“就是我女兒顏夢,夢夢。她差點分數,要交三萬元,才能上重點。我們本來存了一筆錢的,前幾年房改……”顏路急切地想解釋。

“好了,就是借錢嘛,繞啥彎子?”顏貴山好笑地打斷話。他稍作沉吟,很幹脆地說:“別人找我借錢,我一般拒絕。就是不得不借,也要一談抵押,二說利息,三說多久還,還不出來咋辦?白紙黑字,簽字畫押,一清二楚。朋友歸朋友,錢歸錢,兩碼事,各不相關。你嘛,是親戚,又是借來交學費,我借。不,我說急了,不是每個親戚都借。老家一帶,五裏十裏,沾親帶故的不少,都借,十個沙發廠都不夠。你爸對我好,我記這個情。”

顏路懸著的心落下來。

“謝謝!”他感激地說。

顏貴山打開保險櫃,拿出三萬元,齊整整地疊著,向顏路麵前一推。

“謝倒不用了,你少念幾句貴族暴發戶啥的,就算不錯了。我清楚,你看不起我,認為我是農民,不過碰運氣掙了幾個錢。你曉得,我咋個看待你們?”他似笑非笑地注視著顏路。

顏路正色地說,自己從來沒有輕視他的意思,工作都忙,溝通少了,可能有些誤會。

顏貴山根本不聽他的辯解:“我說,你們好多人都是狗屎鞭子,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 一聞臭氣熏天,一舞斷成幾截。你們以為生在城頭,就如何了不得?我就看不起。你們有三假:第一是人假,隻有十塊錢,非要裝闊,好像有一萬元,死要麵子活受罪;第二是做事假,喜歡提虛勁,明明辦不到,還把胸口拍得比哪個都響;第三是吃的假,啥鹽蛋皮蛋、青菜蘿卜,啥都加化學東西。”他放肆地大笑起來。

顏路尷尬地賠著笑臉。不是為借錢,他早勃然作色,拂袖而去。

“我寫張借條。”顏路轉開話題。

“寫不寫都行。”顏貴山無所謂。

“肯定要寫。”顏路從公文包裏拿出筆和便箋,開始寫借條。寫了幾個字,他寫不下去了,還款期限難住他。他默默地計算,就算每月硬擠兩百元,一年才兩千四百元,還完三萬,至少要12年。不能寫12年內還清全款吧?他為難地想著。

“你看,不寫具體時間,行不行?我一定盡量籌措,盡快還款。”他帶著乞求的意味說。

“咋都行。”見他囉囉唆唆的,顏貴山有些不耐煩。

這時,顏貴山的手機響了。“喲,李局長,好久不見!你說啥,星期天去江安河釣魚?好,老時間,老地點,我來接你。”顏貴山討好地大聲說。

顏路寫好借條。顏貴山接過,看也不看地放在一邊:“省鄉企局的李局長,你認識吧?說來怪,他就是喜歡鄉下生活,一有時間就往城外跑,賞花釣魚、踏青爬山,說空氣好得多。我那天對他講,我把城頭當成是窮得叮咚響的黑非洲,錢掙得差不多了,就回鄉壩頭養老。他聽得大叫新鮮,說城裏汙染嚴重,啥都不及農村。”

顏路極不自在地轉開眼睛,頓時生出逃跑的感覺。麵前的堂兄,穿著名牌T恤衫,大腹便便,係著吊帶褲,一副躊躇滿誌的模樣。他與少年時代光著腳、裸著上身、快活地笑著的堂兄,與穿著顏路給他的舊工作服、滿身汙垢的打工的堂兄,是一個人嗎?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顏路有些恍惚。堂兄說的這個李局長,他見過,高高的個子,官氣十足地斜睨人,沒想到,他與堂兄這麼熟悉。

他訥訥地說協會有事,想趕回去。

“就在這裏吃飯,我專門請了一個廚師。天高皇帝遠,此處我為王。說真的,廚師做的廣漢連山回鍋肉,沒人比得了。”堂兄挽留他。見他態度堅決地已經起身,堂兄將他送到辦公室外:“如果還有事,掛電話。”

坐在轎車上,撫著公文包裏的三萬元錢,顏路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下班回家,沒等妻子開口,顏路將三萬元錢遞到她手上。

“他真借給你了?我以為……”

“以為啥?”

“以前,我們冷言冷語,得罪了人家。這麼多年,一點來往都沒有。一開口,就借三萬元啊!”

“畢竟是堂兄弟。再說,我從不輕易找人幫忙,既然張口,當然有結果。”顏路輕鬆地說。

“明天,我把錢交到四中。夢夢讀書的事,就算落實了。”謝瓊欣慰地笑道。

“我們商量一下,怎樣節省開支,怎樣存錢還賬。”顏路拉住妻子,從公文包裏拿出紙和筆,準備一一寫下。

“還?你不是說,借條寫的盡快還款嗎?盡快,就是沒有時間界限,一兩天也行,一二十年也可以。真叫我們每月擠錢,還吃不吃飯?猴年馬月能還清?”謝瓊不滿地提高聲音。

“盡快,就是盡可能快一點兒。”顏路認真地糾正她:“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不能因為看不起人家,就賴人家的錢。更不能因為人家有錢,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他該幫我。”

“你少來這些酸溜溜的。啥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謝瓊不屑地白他一眼,將一紮百元大鈔一揚:“我問你,沒錢,四中能收夢夢嗎?我們也要實際一點兒。當初,他在你家住了那麼久,房租、生活費啥的,不用錢嗎?受人滴水之恩,自該湧泉相報。他發了大財,給我們一點兒小小的補償,不過分吧?你啊,簡直是腦袋進水了!”

“你咋這樣想呢?”顏路抗議地問。在謝瓊冷冷的目光下,他的聲音一下變得綿軟無力:“借了,是該還嘛。”

“你有錢還嗎?”謝瓊譏笑道。

顏路像猛地挨了一耳光,臉驀地紅了,轉而又變成青灰色。他很想惡毒地大罵一通,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