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裏城外(2 / 3)

“好啊,我派車接你。”

“不。我知道地址,騎車來。”

“二三十裏路,等你騎來,問到廠裏,太陽都落坡了。”顏貴山嘲笑道。

“那,我等你。”顏路順水推舟地放下電話。他端著茶杯,小口抿著,梳理著思路,想著怎樣提起借錢。可是,大腦卻像脫韁的野馬,一點不聽使喚,眼前飄來浮去的,全是他與堂兄那些遙遠但又清晰的往事。

堂兄家在廣漢鄉下。青白江火車站下車後,沿著江邊兩米來寬的土路,前行四五裏,有一棵巨傘樣張開的黃葛樹。順樹右彎,進去不遠,一個竹林掩映的院落,就是堂兄的家。小學放暑假,顏路常去堂兄家玩。那時,在顏路眼裏,大他五六歲的堂兄,簡直無所不能,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幹。他帶著顏路去逮魚:把水溝兩邊一堵,再將水用盆子淘出去,水底的小魚小蝦,一條也別想逃跑。他教顏路捕鳥,捉黃鱔,抓蟋蟀。渴了,他掰下一棵高粱稈,脆生生的,很甜;餓了,瞅著周邊沒人,迅速摘下兩苞玉米,躲到一邊用火烤熟,那個香味,惹得他饞蟲直冒。堂兄隻讀過小學,沒什麼文化。可他不知從哪裏聽來許多故事,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他講給顏路聽,仿佛永遠也講不完。那些神通廣大的劍仙飛飛兒、空空兒,七俠五義裏的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小俠艾虎等,讓顏路聽得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變成俠士中的一員。他親熱地喚著“貴山哥”,成天跟在堂兄身後。隻要一小會兒沒看見堂兄,他就去田間地頭尋找。

“文革”初期,顏路父親因為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過袍哥,“四清”時又被管製,被批鬥過幾次。父親患了肝炎,乘機去堂兄家躲避。堂兄將父親照顧得很好。再窮,每天早晨,他給父親煮一個雞蛋。他還依據民間單方,找來蒲公英、夏枯草、板藍根等草藥,為父親治病。躲了幾個月,父親回來,紅光滿麵的,像變了一個人。父親稱讚堂兄能幹、有孝心,要顏路向堂兄學習。

“四人幫”粉碎後,堂兄開始偷偷地販賣家禽。他騎著一輛鏽跡斑斑、到處亂響的破自行車,車架後掛著兩個大竹筐,裝滿從農村收購的雞鴨,運到錦都叫賣。晚上,他像做賊,推著自行車溜進顏路家,淩晨天還未亮,又推著自行車溜出去。他怕被人抓住,說他投機倒把。有時,父親叫他多住幾天。他無奈地歎氣:“屋頭事多,娃娃又小。”那年,顏路已在區日雜公司工作。望著堂兄疲憊的眼神和粗糙的麵容,顏路不由一陣憐憫,想起魯迅筆下的閏土。堂兄那些無所不能的光環,已在現實的逼壓下褪盡。他再也無須堂兄講故事。堂兄也毫無心思談起過去。他同堂兄的距離迅速被拉遠——堂兄與任何一個農民沒有絲毫差異。有時,他給堂兄幾件舊衣服,有時,給他買幾包香煙。這些舉動,有感情因素,更多的卻是居高臨下的同情。堂兄謙卑地笑著,帶著誇大的感激,連聲說著客套話。

大學畢業,顏路分到鋼鐵廠。堂兄來城裏打工,住在顏路父親家。顏路已結婚,女兒三歲多,也與父親擠在一起。家裏三間房子,父母一間,顏路一間,另一間是堂屋兼飯廳。堂兄來後,每晚在堂屋打地鋪。父親看不過去,給他買了一張折疊鋼絲床,白天收攏放在房角,晚上再展開睡覺。父親對堂兄相當好,盡可能做些好吃的,說他打工太累,要他補身體。時間一長,謝瓊有意見了:一是抱怨父親對孫女都沒這麼好,要個絨毛熊貓,看了幾次,就是舍不得買;二是堂兄住在堂屋,大家進出很不方便;三是顏路經常不回來,這麼個大男人住在家裏,害怕惹來閑言閑語。聽來聽去,顏路漸漸對堂兄生出不滿。其他打工的都住工棚,為啥他要賴在家裏?不明擺著,節省幾個生活費?自己倒是占了便宜,替別人想過嗎?他旁敲側擊,在父親麵前嘀咕。父親沒理他。無奈,他隻得背著父親,不冷不熱地提醒堂兄。謝瓊也陰沉著臉發牢騷:“哪像住的鄉下親戚,倒像供個救命恩人。巴掌大的房子,擠這麼多人,看著都煩。”堂兄垂頭聽著,一聲不吭。沒兩天,他借口工地事多,卷起被蓋走了。

以後,顏路搬到宿舍,很少見過堂兄。從父親口中,他知道一些堂兄的消息。堂兄辦了一個沙發廠,很賺了一些錢,又在簇橋買地修廠房,將老婆孩子接進城。父親去世時,顏路見到今非昔比的堂兄,心裏頗不以為然:說到底,不過是發改革財的大老粗而已!

此刻,風水倒轉,自己一個堂堂的大學生、國家幹部,為了三萬元錢,不得不去求助堂兄,顏路充滿難言的苦澀。

電話響了,是堂兄的司機掛的,說已到樓下。顏路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整理一下頭發,盡量穩重地走下樓。

車上,顏路矜持地沉默著。司機姓劉,跟了顏貴山七八年。他隨口告訴顏路,老板經常說,幺叔對他很好。

“當這麼大的老板,還記得親戚,難得啊!”顏路像感慨又像譏誚。

顏貴山的辦公室氣派、寬敞,但極不協調地分為兩個空間。一邊,是歐式沙發、茶幾和會議桌;另一邊,卻是中式紅木寫字桌和一排書櫃。會議桌上,放著兩個大果盤,一盤裝滿葡萄、香蕉等時令水果,一盤裝著精美的水果糖,還放著一包“中華”和一包“三五”香煙。顏貴山吩咐司機泡茶,說泡他從杭州帶回的“龍井”,又一個勁地讓顏路抽煙、吃水果。

顏路客氣地聲明,自己一不抽煙,二不吃零食。他端著茶杯,慢吞吞地吹著浮在上麵的茶葉,打量著堂兄辦公室裏的一切。“到底沒文化,品位差。不,談不上任何品位。”他鄙夷地在心裏評價。但是,他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些沙發、桌子什麼的,煙啊糖啊之類的,包括地上鋪著的深米色地毯,牆上掛著的“納稅大戶”錦旗,甚至堂兄那臃腫的胖臉,都散發出一種霸氣,使他感到壓抑,感到自卑。寒暄時,顏貴山滿臉笑容,但那精明的眼鋒一掃,仿佛已經洞悉他的內心。

“說正事。”堂兄在他對麵坐下,點燃煙,擺出談判模樣。

“我們要宣傳一批企業家,出畫冊。你搞得不錯,我推薦了你。”顏路木訥地說,突然感到口才遲鈍多了。

“哦!”顏貴山緊盯著他,等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