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命題無解(2 / 3)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走了。”耿妍委屈地解釋。

“算了算了。你買的運動衫呢,我看看。抽個時間,我給他送去。”

“沒來得及買。本想上午去商場,女兒不舒服,鬧得煩人,我一直抱著。下午想起時,又怕出門後小鵬來了,家裏沒人……”

“忘了?那麼巧?”夏誌軍勃然火起:“反正,我叫你給小鵬辦的事,不是忘記了就是打折扣。兒童節那天,我上班去了,小鵬要來。我叫你給他一百元,結果你隻給了50元。”

“那天我身上隻有幾十元。女兒纏著,沒到銀行取錢,你又沒放錢在家裏。”

“狡辯!”夏誌軍大發雷霆。

女兒嚇得一個勁地直哭。耿妍哄著小孩,噙著眼淚,躲到臥室裏。

訂的飯菜來後,耿妍不出來吃飯。夏誌軍無聊地喝著酒。喝著喝著,看著滿桌佳肴和蛋糕,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罵著小鵬外婆,罵起小鵬母親,罵來罵去,最後把怒火全部傾泄在耿妍身上。他責怪她沒給小鵬買禮物,沒有強留小鵬,責罵她心地陰險,想方設法地總想虐待小鵬。耿妍實在難以忍受,衝出臥室同他頂撞起來。夏誌軍一怒之下,將酒杯向耿妍扔去。酒杯沒砸著,他又將蛋糕砸去,弄得耿妍頭上白花花的全是奶油。耿妍清洗幹淨後,任憑女兒怎麼哭鬧,轉身衝出家門。

“她走了多久?”蒲暉問。

“大概一個多小時。我等了一陣,她沒回來,才給你掛電話。肯定,又回她媽家了,聲淚俱下地控訴我。你說,這還像個家、像人過的日子嗎?”夏誌軍狂躁地站起來,歇斯底裏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小聲點,孩子剛睡著。”蒲暉提醒道。不知為什麼,他本想說耿妍給他掛過電話,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隻有辛苦你了,去光華街她媽家找她。我拖著小孩,明天咋上班?如果我去,大家都在氣頭上,說不清會鬧成怎樣。”夏誌軍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

“我馬上去。”蒲暉義不容辭地起身。

隔得老遠,蒲暉看見:蓮花形的路燈,泛出清柔的光影,耿妍孤苦伶仃地靠著橋欄,一動不動地凝望江麵。

“耿妍!”蒲暉架好自行車,輕聲喚道。

聽到蒲暉的聲音,耿妍猛地轉過身。她臉色蒼白,淚珠在雙頰淌著,幽黑的大眼中,現著死一樣的絕望。她不認識似的,呆呆地盯著蒲暉。

“耿妍!”蒲暉略略提高聲音。

“我完了,一切都完了!”耿妍顫抖一下,眼淚不斷地流出來。突然,她猛地一下抱住蒲暉,頭伏在他肩上,痛苦萬分地失聲嗚咽。

蒲暉的心一哆嗦,想推開耿妍,手臂軟軟的,好像抬不起來。他想後退一步,雙腿卻像不屬於自己,根本挪不動。他尷尬地立著,臉一下紅了。他心虛地四處瞥著,唯恐有人看見。

耿妍漸漸平靜。她驀地鬆開手,擦去淚水,沉默著。

“回去吧,這麼晚了。誌軍脾氣太暴躁,他也很後悔。其實,你也知道,他很在乎你,而且,女兒也需要你照顧……”蒲暉勸慰起來。說著說著,他在心中生氣地罵自己:笨嘴笨舌的,每次都是這幾句,不說耿妍,自己都聽煩了。他想另外找點兒說的,又想不出該說什麼。他毫無信心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幹脆閉上嘴,尷尬地用鞋尖在地上畫來畫去。

“說完了?”耿妍忽然抬起頭,凝視著他。

蒲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我來說吧。”耿妍清秀的臉上,慢慢現出慘然的笑容。她轉過身,望著深沉的夜空,緩緩地說:“有一個女孩,雖然出身市民家庭,她的父母,卻愛她如掌上明珠,對她百般嗬護。從小,她就隻知道真情和幸福,不了解人間的哀苦。高中畢業,她沒考上大學。母親怕她傷心,提前退休,讓她頂替參加工作。沒多久,她戀愛了。她狂熱般愛著的人,不是父親為她介紹的名牌大學的學生,而是她單位的一個駕駛員。那個男人英俊,活潑,特別會說俏皮話,逗得她很開心。婚後,這個女孩才發現,丈夫精心偽裝的假相後麵,是一派粗俗、淺薄。他不停地追逐女人,還相當好賭——一個月的工資,一兩天就輸得幹幹淨淨。女孩患了膽囊炎,在病床上痛得死去活來。丈夫向單位請假,說去照顧幾天。可是,他卻在麻將桌上連打兩天麻將,直到被派出所抓住。女孩出院後,不顧他苦苦哀求,堅決與他離了婚。後來,經人介紹,女孩又認識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大女孩九歲,離過婚,有一個兒子。女孩想,離過婚的男人,應該更加珍惜家庭;他有小孩,也更理解責任的含義。很快,他倆結婚了。然後,他倆有了女兒。女孩以為,她終於打開了幸福之門。不料,噩夢才剛剛開始。到現在,那個女孩已經記不清楚,她被丈夫粗暴地打罵過多少次。她經常感到心已死了,沒有信心再活下去,但又舍不得一歲多的女兒……”

“你不能這樣想。對你,誌軍還是很愛的!”蒲暉清楚耿妍在說她自己。聽到她絕望的表白,他的心像被什麼一刺,突兀地痛。他打斷她的話。

“愛?”耿妍激動地問:“去年10月,新西蘭小島上,顧城用斧頭砍死妻子,也是愛麼?我怕,真怕!”她恐懼地睜大眼睛。

“不可能。你想得太多了。”蒲暉極力安慰她。

耿妍緩緩地舒出一口長氣,夢幻似的望著燈光稀疏的遠處:“一切都晚了……如果,把他換成你,多好啊……”

蒲暉心裏頓時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這感覺很是苦澀,但又帶著隱隱的甜美,還有淡淡的迷亂,像湖心的漣漪,波蕩著漸漸擴展。他惶惑地垂下眼睛,嘴唇翕動幾下,又笨拙地合上。

許久,他倆都沒說話,呆呆的,各自想著心事。

回到幹休所,天已蒙蒙發亮。進門,耿妍冷著臉走進臥室,挨著女兒睡下。

“在哪找到她的?”夏誌軍眼裏充滿血絲,嗓子沙啞地問。

“錦江大橋,她一人在那裏。”

“就是說,你還沒到她媽家,就發現她了?”

“對。”

“談了這麼久?”夏誌軍有些狐疑。

“她不回來,站在橋上不走。我沒法,隻有耐心勸她。”

“從你出去到回來,四五個小時了。”夏誌軍含混地嘟噥著。很快,他察覺蒲暉有些不快,笑著一拍他肩膀:“忙了一夜,辛苦你了。”

“那我走了。你們……”蒲暉不放心地指指臥室。

“放心,老夫老妻了,我清楚她。”夏誌軍大大咧咧地一揮手。

蒲暉輕手輕腳地開門,回到家中。他疲憊不堪地倒在沙發上,想抓緊時間休息一下。可是,他剛合上眼,不由自主的,耿妍似乎浮現出來,正淒怨地說:“如果,把他換成你,多好啊!”不可能,絕不可能!他斷然地在心裏呼道。仿佛要徹底擊潰這些胡思亂想,他用沙發靠墊壓住眼睛,強製自己入睡。

張巧茹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出房間:“喲,你還知道回來?”她嘲諷地冷哼著,走進廚房,為丈夫、兒子準備早餐。

蒲暉佯裝睡熟,不理她。他了解張巧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說歸說,做歸做。

幾天過去,夏誌軍沒有來過電話,蒲暉的心慢慢放下了。這天,關於招待所更換家具的事,後勤處做出決定:前來聯係的廠家,各自拿出產品方案、價格,小範圍招標。前幾次,廠裏購買辦公桌椅,蒲暉介紹夏誌軍做,雙方合作也還滿意。這次,蒲暉懷疑徐所長做了手腳,找了熟悉的廠家。他著急地掛通夏誌軍手機,說晚上去他家,談家具的事。

“這個……幹脆在外麵吧,我們好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家裏有小孩,太吵。”夏誌軍約他在“紅土地”餐館見麵,不願他來家裏。

下班後,蒲暉趕到餐館。“咋搞得這麼複雜?”他說了家具招標情況,夏誌軍沉下臉,不滿地問。

蒲暉談出自己的懷疑:徐所長想吃回扣,另外找了家具廠。

“好了,我想想。”夏誌軍打斷他的話,高聲叫來服務員,開始點菜,還從車上拿下一瓶半斤裝的“五糧液”。

喝著酒,夏誌軍將話題拉到家具事情上:“我總覺得,這次有點奇怪。前幾次,我報了價格,你們壓壓價,我作點讓步,就成交了。招標?你不是同你們處長關係很好嗎?”

“我找了處長。他說,盡管他對你印象不錯,你們的質量、價格都過得去,但是又有其他廠家上門,他也壓不住。我覺得,今後的業務,可能都要招標競爭。”蒲暉耐心地解釋。

“沒辦法,我做個方案吧。”夏誌軍皺著眉頭說。

整個吃飯過程中,夏誌軍絕口不提耿妍。蒲暉幾次想問他,最近同耿妍相處怎樣,但又不便啟口。蒲暉敏感地發現,相比往次聚會,今天的氣氛很是微妙。大家除了談家具,都不想多說什麼,似乎有一層看不見的冷漠不動聲色地在他們中間彌漫。結賬時候,蒲暉搶著付錢,夏誌軍淡淡地說:“我早付了,你不管。”蒲暉隱約有些不舒服。夏誌軍的神態,像在不屑地施舍什麼。也許,是我神經過敏!走出餐館,蒲暉在心裏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