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嬗變(2 / 3)

回到辦公室,癱在高背轉椅上,鄺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肚子怒氣。與甘大富多年的交往,電影般在他眼前掠過。

浣花中學畢業,跟隨父親係統,鄺村在梓潼縣插隊當知青。甘大富比鄺村大八歲,是土生土長的農民。他為人仗義,敢說話,評工分、分糧食什麼的,幫了鄺村不少的忙。很快,他倆成為朋友。一次開山修路,鄺村的腳被飛石砸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甘大富找來拖拉機,抱住鄺村,顛簸三四十裏山路,將他送進縣醫院。自此以後,兩人感情更加深厚。甘大富第二個兒子出生,鄺村沒錢送禮,將父親給的手表賣了30元,一分不留,全部送給甘大富。“送這麼重,兄弟!……”甘大富惶恐地捏著錢,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後來,鄺村回到錦都,調進肉聯廠。甘大富隻要來省城,一定要帶些土特產,專程到家看他。

1984年大年那天,甘大富來到鄺村家。他在縣上搞了一個包工隊,多多少少賺了點錢。喝酒時,聽到鄺村工資隻有40塊錢,他鄙夷地笑著,極力鼓動鄺村辭職,同他一塊兒搞建築,保證幾年就發財。

聽著,鄺村的眼睛漸漸亮了,臉上現出躍躍欲試的表情。工作後,他吃苦耐勞,勤奮踏實,頗受車間重用。終於,電大畢業,他調進廠企管處。他原想順著階梯,一步步地爬上去,混上一官半職。哪知,累死累活幹了幾年,副處長卻沒他的分,處裏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幹部上去了——那人的父親,是商業局一個領導。仕途受挫,他心如死灰,好幾天都垂頭喪氣,以酒澆愁。官當不了,那就發財。他利用購買班組培訓教材等機會,狠狠地吃過幾次回扣,可惜太少,不過一兩千元。他忍氣吞聲地混著日子,做夢也想出人頭地。甘大富的話,使他生出一個大膽的設想:“我有個想法,如果你讚成,我就來幫你。”

“說。”甘大富重重地把酒杯一放,一下來了精神。

“梓潼市場太小。到錦都來,辦個鄉鎮企業,正正經經地成立一個建築公司。我在外麵關係多,幫著攬工程,兩三年就能做大。”

“來錦都?”甘大富有些猶豫。望著鄺村有些嘲笑的眼神,他不服輸地一拍胸膛:“好,你當軍師。大家共同打江山,一人一半,有我的,就有你的。”

事情說定後,鄺村立刻辭職。他通過中學同學杭航,掛靠望江鄉東南村,打出“東南建築公司”的牌子。八年來,甘大富在前麵猛打猛衝、縱橫叱吒,鄺村在一旁運籌帷幄、出謀劃策,終於將公司做出規模,創下幾千萬資產。發展過程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出過不少事情。諸如偷稅漏稅被查出、劣質工程被通報、賴款不給被起訴等。甘大富人脈太少,哪怕想塞錢買太平,也端著豬頭找不到廟門。全靠鄺村四麵溝通,八方打點,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公司賺了錢,鄺村也富了,家裏有二三十萬存款。不過,他從不滿足這些小錢。股改時,他暗暗想過,假如公司資產兩千萬,他占30%,就是六百萬。六百萬元啊!他眼前,仿佛飛舞出數不清的百元大鈔。沒料到,甘大富老謀深算,鷹撲小雞似的,猝不及防地猛然一擊,讓他的幻想成為南柯一夢。

晏曉秋推門進來,見鄺村一臉陰雲,敏感地問:“談得不好?”

鄺村悻悻地反問:“你咋知道我找過他?”

“我接到甘總電話,要我將打印好的股份名單交給小楊。他試探我,問我昨晚見過你沒有,給沒給你掛過電話?我說沒有,問他是不是有事。他支吾幾句,把電話掛了。我清楚,他懷疑我談了啥,所以你才去找他。”

“算了,不想說這些。”鄺村更加煩躁。

“當然要說,這是人民幣啊!還有,我們早就商量過,如果我們的事曝光了,公司處不下去,就出去自己幹。沒股份就沒錢,咋幹?”晏曉秋焦灼地說。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她壓低聲音:“策略點。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再提股份問題。”

鄺村鬱悶地點點頭。

上麵批準了東南建築公司的股改方案。經過評估確認,公司淨資產八百萬元。公司以此為據,付出一百六十萬,收購東南村的20%股份。最後,甘大富擁有80%股份,鄺村10%,晏曉秋等12名骨幹共占10%。

公司淨資產至少兩千萬以上,居然評估為八百萬元?鄺村驟然明白,為什麼改製搞得那麼神秘?評估一壓低,起碼少給村上兩三百萬。不知甘大富走了什麼門路,動了什麼手腳?想到自己不僅沒受損害,還是既得利益者,鄺村對甘大富佩服之餘,不由對他有些忌憚。

有限公司成立那天,甘大富在錦都飯店設宴慶祝。除了公司人員,他還請來區、鄉一應領導。他穿著筆挺的淺米色西裝,上包斜插著一朵鮮紅的玫瑰,肚子也比往常挺得更高。他滿麵春風,謙恭地同領導寒暄,平易地對員工打著哈哈。敬酒時,他獨自端著酒杯,挨桌挨個地敬酒,豪爽地一杯杯幹著。

鄺村被冷落在一邊。以前,無論是接待領導還是公司開會,他都與甘大富並肩坐著,共同顯示權力的頂峰。甘大富講完話,照例由他補充。無數次酒桌應酬,他們從來都是一塊兒給人敬酒。現在……他的情緒極其低落,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次股改,像巨大的鐵犁,在他和甘大富之間劃出深深的鴻溝。他無奈地發現,此刻,在甘大富眼中,自己和公司其他人員沒有兩樣。

“小鄺,多喝點,你是第二大股東啊!”甘大富笑嗬嗬地過來敬酒。

鄺村勉強喝下酒,借口感冒,向甘大富告辭。

“好,回去休息一下。你看,你比我小幾歲,經常傷風頭痛。像我,”他重重地一拍胸口:“壯實得像牛。一般的小病小災,根本不敢惹我。”

鄺村走出飯店,立即給晏曉秋掛電話,叫她找理由溜掉。他心裏憋得難受,很想找人傾訴。晏曉秋說,見他一走,她也想開溜,甘大富不準她走,說她是辦公室主任,要陪領導。她關心地囑咐鄺村,回家好好休息,不要想得太多。

回到家裏,鄺村拿出幾罐啤酒,悶悶地喝起來。見他一臉頹喪,妻子陳桂蓉不放心地瞥著他,想問又不敢問。鄺村主動講起股改,講起剛才的感受。“明明是一起創業,現在他成了大老板,我變成打工的了。沒有我,他不過是梓潼的鄉巴佬,連錦都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平時,他一般不給妻子說什麼,說了她也不懂。陳桂蓉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除了上班,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丈夫和孩子身上,其他的都沒興趣。

“不過,跟了老甘,我們的日子好過多了。原來在肉聯廠,你才掙三四十元。人要知足……”陳桂蓉膽怯地勸道。

“你的意思,是姓甘的在施舍我?所有這些,都是我拚死拚活掙的,是我勞動所得,而且太少。你懂啥?給你說實話,看到他那張臉我就惡心。我給他當副總,他配嗎?”妻子的話激怒了鄺村。他臉上現著不甘屈辱的獰笑,厲聲喝道。

陳桂蓉不敢再說,低頭溜進廚房。

喝了一陣,鄺村感到頭重腳輕,睡意突然襲來。他踉蹌著走進臥室,倒在床上,衣服也沒脫。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宿酒未消,他的頭隱隱作痛。他強打精神下樓,準備去辦公室,手機忽然響了。電話是晏曉秋掛的,聲音衰弱無力,叫他馬上去她家。

“又出啥事了?”霎時,鄺村生出不好的預感。

晏曉秋眼睛紅腫,頭發淩亂。“他,他簡直不是人。他抱住我,亂摸,說了好多亂七八糟的話……”晏曉秋撲在鄺村身上,斷斷續續地哭訴。

昨晚,宴會結束後,甘大富又去歌廳唱歌。晏曉秋被逼著,又喝了幾杯洋酒。她酩酊大醉,躺到包間沙發上,暈沉沉地睡去。恍惚中,她覺得甘大富脫下她的褲子,壓在她身上。她想掙紮,全身軟軟的,根本沒力氣……醒來時,甘大富的一雙大手,還在揉搓她的乳房。她重重地給他一耳光,說要報警。甘大富慌了,忙不迭地說自己喝醉了,又喜歡她,實在控製不住。晏曉秋推開他,驚惶地跑出去。其實,甘大富還對她說,隻要她跟了他,就提拔她當副總經理,買一輛轎車,再提工資等。不知為什麼,她剛想說出來,又把話咽回去。而且,她絕口不提自己被甘大富奸汙。

鄺村極度震驚。他呆滯地望著晏曉秋,嘴唇顫動著,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去找他!”好一陣,他從喉嚨深處慘然地呼道。

“不,不!……”晏曉秋慌亂地拉住他。

“管不了這麼多!”鄺村怒不可遏,將晏曉秋的手一摔,轉身衝出門。

甘大富不在辦公室。鄺村掛他手機,沒人接。連掛幾次,小楊接了電話。“我不管你們在哪裏,也不管你們在幹啥,你告訴甘大富,20分鍾後,我在‘芙蓉閣’等他,不見不散。”鄺村氣急敗壞地吼道。不待小楊說話,他氣呼呼地掛了電話。“芙蓉閣”是一家茶樓,離公司十來分鍾路程,他與甘大富常在那裏應酬。

“見到姓甘的,咋說呢?”冷靜一些後,鄺村大感為難。他與晏曉秋的事,公司雖然有些風言風語,他們卻從未承認。偶爾,為了演戲,他倆還故意在工作中爭執幾句。甘大富看沒看出他們的私情,鄺村沒有把握。想著,他的思緒,忽然轉到晏曉秋身上。那苗條的、摟手可環的腰肢,那脈脈含情的會說話的眼睛,本來完全屬於自己,現在,似乎正飄然而去。不!鄺村痛苦而堅定地在心裏說。甘大富對晏曉秋的猥瑣,激起他雄性生物的另一種天性——占有的欲望。這之前,他雖然承諾離婚,但並未認真付諸行動。妻子的懦弱溫順,女兒才讀小學四年級,都讓他不忍心打碎家庭。此時,為了晏曉秋,他顧不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