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的父親,他是一個仁義之人,是個大孝子,是鄉裏人稱作“清慎和氣,貞正寡欲”的名士。我雖不懂那話是個什麼意思,卻也曉得,我應當同父親一般,勤學苦讀,知書達理,待日後做了官,盡己之能造福百姓。
大約隻有三歲的時候,父親便親自教導我念書,我不大能記得請每日幾個時辰的朗朗書聲,隻依稀有些印象,父親說:“你要好好念書,日後光耀門楣,莫要辱沒了我鄧家的清名。”我或許是應了,或許是沒應,這片刻的記憶之後便緊隨著一卷卷晦澀難懂的書冊,覆去了所有兒時的歡愉。
再印象深刻一點兒的,便是叔父叔母離世,父親牽著一個小娃娃的手,同我說:“這是你弟弟遺民,往後就與我們住在一起,你要將他當作親弟弟一般對待,明白了嗎?”我看著小娃娃烏黑懵懂的眼睛,清脆地應下了。手上溫習的《春秋左氏傳》正翻到“鄭伯克段於鄢”那一節,我那時還不大曉得這是個什麼意思,隻聽父親的話背了,便也興致勃勃地背給遺民聽。他看著我,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有的時候會羨慕遺民。父
親從不讓他像我這樣枯坐在案前背那些冗長的文章,一背就是幾個時辰.父親隻叫他念些《論語》,往往隻早晚各一個時辰,便放他去玩耍了。父親說他還小,可是我像他那麼大時,也要坐上四五個時辰念書了。我心裏這般抗議,嘴上卻從不敢說些什麼。
遺民可以向父親撒嬌,可以讓母親陪他玩鬧,而我隻能被要求去不斷地念書。有那麼一次我同母親說了這些,母親狠狠地訓斥了我一番,她說:“你怎麼這般沒出息!叫你念書是為了你好,遺民他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那麼可憐的小娃娃,你竟同他爭風吃醋,真是白念了那麼些聖賢書!”
後來,我便再不提了。
父親告訴我“苦盡甘來”,現下好好念書,往後考取功名,或可在官場上輕鬆些度日。
但其實,上天從不仁慈,它最喜歡給人們營造美好的幻想,再狠狠撕碎,看弱小的人們在苦海裏掙紮,在煉獄裏呻吟,最後走向死亡。努力的人,在沒來得及為自己的一生拚搏的時候,就永遠喪失了拚搏的資格。
那是我短暫的一生最灰暗的時候。
胡兵南下作亂,百姓四散逃亡。我看到病弱的父母將幼兒托付給鄉裏鄰人,慨然赴死,拖延時間,也看到青壯的人們為了幹糧盤纏大打出手,自相殘殺。
我緊緊攥著父親的袖口,生怕自己一時不察,便被遺落在這荒村之中。
我隱隱是察覺了的,那晚父親的肩背尤其冷硬,他對母親說:“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我趴在父親背上,迷迷糊糊的,欲睡未睡,似懂非懂。
我現在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了。
泗水上驀然遠去的小舟,遺民天真地問:“哥哥還沒上來呀!是待會兒再去接他嗎?”我敬愛的父親母親,他們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都已經不知道了。
我奔跑,我哭喊,我看著逐漸消失的小舟,眼中的泗水好像一片血紅。
直到我的眼睛幾乎看不清什麼東西,我的布鞋早已不見,腳被劃破了許多道口子,火辣辣的疼。寂寥的荒村,隻有我一個人,被遺棄的孩子。
他們會去哪裏?會不會再想起曾經舍棄的孩子?我會不會死?
我都已經不知道了。
我又想起以前,鄉裏人都說,我的父親是個仁義之人,那樣盡心盡力地撫養弟弟的孩子,連親生的都比不上呢!我又想起母親把我從船上推下去,父親抱著遺民,撐著船,頭也不回地駛開。我又想起遺民說:“如果被追到了怎麼辦?”母親說:“會被殺死的。所以遺民一定要跟緊伯父伯母,不要被追兵捉到。”
是不是每個孩子的出世,都隻是為了傳宗接代,在性命攸關之時,他們就是犧牲品?
馬蹄聲漸近,我聽見他們說:“這兒有個小孩。”“小孩?哪來的小孩?”“不知道。”“小孩沒用,殺了吧。”
冰冷的刀刃劃開皮肉,觸目驚紅。
沒有人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