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花
我保存著一朵小小的、粗糙的錫花,它當年那晶瑩的銀色光澤早已消逝,但形狀依然秀美,很像一朵將開未開的薔薇花蕾。
錫花紀念著一個揀垃圾的小姑娘,她曾經是我童年的夥伴。我已經記不起她有沒有正式的名字,隻記得大家都喊她妞妞,這稱呼和她那瘦弱小巧的可愛模樣,倒十分相符。
妞妞生活在舊中國那黑暗的社會,卻有著極純潔和光明的心靈。在我們同院的孩子當中,我最喜歡妞妞,常跟她在一起玩耍。我至今也不能明白,她的小心眼兒裏,怎麼會藏著那許多故事?她講的故事,永遠是那麼美妙,那麼誘人。不管是天上的星,還是地上的蟲,即使是一片綠葉,一枚花瓣,她都有本領把它們編成奇妙的童話,讓人聽著,聽著,覺得世界也變得美好起來。
她喜歡唱歌,聲音又清脆,又柔美。當她坐在我們院兒的老槐樹底下,用淒婉的音調唱起:“小白菜啊,地裏黃啊―兩歲三歲,沒有娘啊——”的時候,整個院子都會靜下來。我明明知道她唱的並不是自己,但心裏仍感到說不出的難過。她,大概是被自己的歌聲感動了,瑩瑩的淚光在眼睛裏閃爍。而西屋那位心軟的老奶奶,早已撩起衣襟,擦拭那發紅的眼角。
妞妞很愛花,在她家破屋門前,就種了不少草茉莉,花兒有紅、有黃、有粉、有白,開得熱熱鬧鬧,十分好看。有時,妞妞采下幾朵,掐,花抦上那又小又圓的子房,抽出長長的蕊絲,再把花兒掛&我的和她的耳朵上。於是,兩對玲瓏的散發著清香的耳環,就各自在我倆的臉頰邊搖蕩。
妞妞的爸爸是個鞋匠,他給有錢人家縫製過各種精美講究的鞋子,自己的女兒卻常常露著腳趾頭。隻是有一次,爸爸心情好,用手邊的碎料,給妞妞的破布鞋縫上了兩個花瓣形的皮包頭。妞妞揀起樹上掉下的槐角,擠出汁來,把皮包頭擦得亮亮的。她心裏那股高興勁兒啊,真像是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一樣!
父親被繁重的活計累倒了,病臥在床上。低矮的土屋裏,傳出父親痛苦的呻吟,也傳出母親沉重的歎息。
妞妞稚弱的肩膀,開始分擔家庭生活的重擔。她挽起破竹籃,走街串巷揀垃圾。深秋時節,妞妞身上還是那件千補百納的夾襖。她瘦小的身子瑟縮著,有如秋風中的一莖小草。嬌氣的小姐見到她,用潔白的手帕掩住鼻孔,投來鄙夷的一瞥;刁頑的少爺看到她,砸過來幾粒石子,外加幾句尖刻的嘲笑。每逢這時,妞妞總是扭過臉去,盡管淚珠已經在眼眶邊滾動,但她能拚命忍住,忍住,不讓它們落下來。她那純潔的心裏容不得這世間的不平,她盼望有一天,她能具有神仙的法力,那時,她將懲罰一切以別人的痛苦取樂的人。
一個秋風蕭瑟的傍晚,黃葉正從樹枝上飄落,妞妞來到一個胡同口揀垃圾。當她的籃子裏裝滿了揀到的破爛什物,準備回家時,她一扭頭,看到了一朵——在斷牆邊的小花。這是一朵遲開的野菊,金黃色的花冠還沒有完全展開,纖弱的莖葉在秋風中搖曳,像是有著訴不盡的委屈。不知為什麼,這朵孤獨淒涼的小花會引起妞妞心底那樣深的惜憐之情。她把它輕輕地連根挖起來,小心地捧著,帶回到她那雖然破舊還算溫暖的家裏。
妞妞把花栽在一隻破碗裏,澆上清水,隔一會兒就去瞧瞧它。媽媽說:“傻閨女,秋涼了,花兒難活啦!”可妞妞不信:“媽,這朵花兒還沒完全開哪!它準能活!”
第二天晚上,野菊花枯萎了,疲憊無力地躺在碗邊上。妞妞望著可憐巴巴的花兒,哭了。一個美好的希望在妞妞心中死去,她為它真誠地哭泣。
為了安慰女兒的心,媽媽翻箱倒櫃,想找件新奇的玩具。最後,在那當年做陪嫁的破木箱裏,找到了一塊白錫。媽媽說:“妞妞,不要想那朵花兒了。今天,媽給你做件新鮮東西。”?
媽媽找來一把木柄鐵勺,把錫塊放進勺子裏,再把鐵勺伸到紅紅的爐火上。她讓妞妞在瓦盆裏注滿清涼的井水,妞妞照媽媽的吩咐做了,然後雙手托著腮,坐在爐邊靜靜地等候。
媽媽蒼白的臉,現在被爐火映得紅紅的。妞妞覺得媽媽比平時顯得年輕了,好看了。是啊,媽媽的臉上,經常總是凝聚著愁苦,而今晚,她卻像個興致很好的魔術師,嘴角邊漾著一絲神秘的笑意。妞妞好奇地猜想:媽媽到底要做件什麼東西呢?
錫塊在鐵勺裏慢慢熔化著,熔成了銀灰色的液體。媽媽用一小片木柴,輕輕刮掉上麵的一層雜質,勺子裏隻剩下熔融的純淨的錫水,亮晶晶的,像一汪水銀。妞妞看看媽媽——在媽媽那黑色的瞳仁上,也映出兩個水銀般晶亮的光點呢。
錫水中最後的一點雜質也清除掉了,媽媽端起鐵勺,把熾熱的錫水倒進瓦盆的清水裏。隻聽“刷”的一響,立地騰起一股白色的水霧。妞妞目不轉睛地望著,覺得這件事又有趣,又神奇。她記起了媽媽講過的故事,每逢什麼仙人要出現,總會伴著一陣白煙的。那麼,現在水盆裏會出現什麼?會出現想望的仙人麼?
水霧漸漸散去,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在水底閃耀,像一座銀色的小小的山峰。錫山在水中慢慢冷卻,妞妞把它撈出來,托在手心兒上驚喜地端詳。啊,多美的錫山哪,簡直是美好的仙境!山峰的輪廓挺拔峻峭,山頂那飛卷的銀色花紋,不正像飄飛的祥雲?山腳下那細密的紋路,不正像一片奇花異草?再仔細看看,好像還能看出山上有亭,有樹,有怪異的山石,有飛濺的泉水……那凝在半山腰的一滴細長而光滑的錫珠,恰似一位扶杖登山的老人,他正在側耳傾聽,聽什麼呢?是山穀中傳來了啁啾的鳥聲吧?妞妞捧著錫山,看著,笑著,指點著,述說著。媽媽望著女兒,欣慰地笑了,她沒料到這簡陋的錫花,竟會使女兒生出這麼豐富的想象,給女兒帶來這麼多歡喜。
媽媽告訴妞妞,這種小玩藝兒,名叫錫花。妞妞的外祖父是個錫匠,他的焊錫,就成了媽媽小時候永不厭倦的玩具。熊熊的火和清冽的水,能把錫塊雕琢成千姿百態的錫花。晶瑩的錫花照耀過母親孤寂的童年,現在,母親又把她兒時的遊戲,傳授給仍然擺脫不了窮苦命運的女兒。
從此,在那風雪敲打門窗的冬天夜晚,妞妞在屋裏呆得悶了,就央求媽媽為她熔鑄錫花。仙山看得膩了,把它化掉,熔化的錫水倒進冷水裏,又會凝成一片銀色的鬆林:挺直的樹幹,粗糙的樹皮,遒勁的老枝,茂密的針葉……無不栩栩如生。妞妞仔細看著,她能看出畫眉鳥正藏在枝葉間歌唱,白鶴正在樹叢中徜徉。那些突起的小錫珠,可是掉落的鬆塔?那隻銀色的小鬆鼠從鬆塔裏剝出的鬆,子,也一定會是銀色的吧?寂靜的冬夜裏,妞妞沒有別的遊,戲,美麗的錫花上,寄托著她那些童稚的幻想,也引起她內心追求美好事物的朦朧渴望。即使在她熟睡的時候,錫花也能為她牽來一片銀色的夢境。
錫花在變幻著,變幻著,有時像飛翔的鳥群,有時像怒放的花朵,有時又像奇妙的海底世界:珊瑚在那裏伸著長長的手臂,海草飄舞著,像海中仙女的腰帶。海底的花兒又大又鮮豔;海底的魚兒,都長著銀色的翅膀……妞妞沒見過海,她隻能根據自己的想象,不斷編織著湧自她心靈之泉的瑰麗童話。
由於一次次的熔化,一次次的消耗,錫花變得越來越小了,最後,隻夠鑄成一支不大的花蕾。但是,妞妞已經再沒有精力去玩它了。生活的困苦,營養的缺乏,再加上垃圾堆邊飛揚的灰塵和蒸人的穢氣,使妞妞染上了重病。她燒得雙頰通紅,時而昏迷,時而喃喃地說著譫語,聲音雖很微弱,但仍舊是柔美的,就像平時她在講述著美好的故事。持續不斷的高燒,耗盡了她的體力,她原來就瘦小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小,簡直像個隻有六七歲的孩子。媽媽背地裏抹著眼淚,泣不成聲!“看來,我的妞妞……活不長久了……”
又是一個草茉莉盛開的傍晚,土屋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妞妞躺在炕上,望著從窗戶照進的一縷夕陽。她的鼻翼掀動著,喘氣巳經有些艱難。突然,她那眼睛裏閃出一種異樣的亮光。她稍欠起頭,用盡力氣,發出一聲撕人心肺的叫喊:“媽媽,我要再看看太陽,看看花……錫花……”等媽媽手忙腳亂地找出那朵蓓蕾形的錫花,放進妞妞那枯瘦的小手裏,她的手已經變得錫花一般地冰冷了。銀色的薔薇花蕾上,滴落著母親大顆大顆的淚珠……
?妞妞死了,她隻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九年!社會,對這個揀垃圾的女孩,是冷漠的、吝宙的,但妞妞臨死的時候,仍懷著對這世界的真摯的眷戀!
也許是為了讓我記住我和妞妞童年的友誼,也許是為了要避開一段剌心的回憶,妞妞的母親把錫花送給了我。
多少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我走進花木繁茂的少年宮,在寬敞明亮的大廳裏,聽孩子們懷著純真的感情朗讀安徒生的意話,或者聽他們熟練地彈奏動人心弦的樂曲,或者看他們用鮮豔的色彩描繪自己對未來的幻想……不知怎麼,妞妞那瘦小可愛的影子常常會在我的眼前浮現。我似乎又聽見了她那娓娓動聽的故事,又聽見了她那淒婉的歌聲,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她眼睛裏那幻想的神采。
於是,自然地,我又想起了那朵錫花。啊!那朵銀色的、將開未開的蓓蕾……
春.夏.秋.冬
從哪兒尋覓春天的信息,找到春姑娘的腳步?是從湖畔垂柳吐出的嫩芽,是從園外春梅蘊含的花萼,還是從呢喃繞梁的一隻隻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