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片刻之後,公子舒夜從城頭緩步走下,麵無表情地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霍青雷嘴唇動了動,終究忍住了沒有問,隻是一揮手,帶領神武軍隨著公子回營。

北方襲來的冷風還在城中絞動,卷起黃沙萬千。敦煌城裏一片寂靜,隻有無數雙眼睛隨著白衣公子的身形移動。方才歡騰的氣氛轉瞬消失,所有客商、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縮著躲回了房中,生怕這個喜怒無常的城主在受挫後會爆發出可怕的怒氣。

連自幼就跟隨公子舒夜的霍青雷都有些忐忑。然而,公子舒夜臉上似依舊帶了一個麵具,隻是毫無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壁輝煌的府邸,一路沒有說一句話。

“綠姬還沒回來麼?”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間,公子舒夜忽然頭也不回地問。

霍青雷一驚,脫口回答:“是。”頓了頓,又道:“屬下立刻派人去找她回來!”

“不用。”公子舒夜忽地一笑,“由她去。還能跑出我手心去?”

“是。”霍青雷聽得那般語氣,微微覺得有些膽寒,想了半天,終於道,“公子莫要責怪她……她或許是…或許是在府裏待得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去……”

“哈哈。”公子舒夜忽然大笑,嚇了下屬一跳。他在朱門前霍然回頭,失聲笑:“老雷,不要擔心,我不會對她如何——你不用吞吞吐吐地為她求情。”頓了頓,抬手撫摩著朱門上鎦金的獸頭,敦煌城主深碧色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絲冷光:“我知道你喜歡綠姬。或許,等這次事情過去後,我可以把她賜給你。”

“公子!”霍青雷一驚,黝黑的臉居然也紅了一下,立刻跪下,“多謝城主。”

“不要高興的太早。”公子舒夜抬手推開了大門,沉重的朱門發出悠緩低啞的聲音,“那個女人,也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小丫頭了。”

霍青雷訥訥不知所對——他是看著綠姬長大的。那時候他不過是老城主的一個門客的孩子,而綠姬是府裏從波斯商人手裏買來的一個女奴,入府的時候不過八歲。她善良溫柔、聰明伶俐,才半年就習慣了漢人的生活,十三歲上做了前任城主夫人的貼身侍女,得到了瑤華夫人的提攜和看顧,學琴學舞,竟像小姐也似的供了起來。後來,不知她從那裏學來了巫卜之術,凡有所言無不靈驗,驚動敦煌上下。後來連老城主都極相信她的占卜,每次有難以決斷的事情,便要她來打上一卦。

而除此之外,她也不過是個弱女子而已,公子何必這樣危言聳聽?

霍青雷抓了抓頭發,跟著公子步入了府邸。候門如海深,重重院落似乎看不到底。

高氏為敦煌城主有將近百年,曆代經營下來、這府邸規模更是驚人的龐大,占地百頃有餘,居中堆山布林,曲折百變。即便是霍青雷這樣自小在府裏長大的門客,三十餘年來所走過的、也不過是府邸的十之二三罷了。

“今天跟我去‘鶯巢’罷。”忽然間,他聽到公子舒夜走在前麵說了一句,然後徑自向重重院落中走去,進入了那座名為“千疊嶂”的假山。

霍青雷猛一聽此言,不禁又吃了一驚。今日要去鶯巢?

這條假山中的密洞是通往鶯巢的,那是曆代城主建起用來蓄積姬妾女伎的享樂所在。

敦煌位於絲路要衝,商貿興旺,百姓富庶,來自各方的駝隊和商人給這座城市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曆代敦煌城主更是富可敵國,百年積累下來,敦煌城主在聲色享樂方麵甚至比長安的中原皇帝更勝一籌。

而鶯巢,便是曆任城主投入巨大財力物力、營造出的秘密溫柔鄉,隻供個人窮奢極欲地享用。隻有極少數時候,為了炫耀財富、敦煌城主會邀請極少數的客人前去鶯巢做客。

那些有幸去過鶯巢的客人回來都有如夢寐,說自己從極樂之國返回。

在那些客人的描述裏,那是一個琉璃寶石鑄成的世界,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裏麵隨處點綴著金瑜石、珊瑚、琥珀、瑪瑙、真珠、琉璃,有黃金八寶樹,翡翠碧玉泉,泉裏浸著珍珠、湧出的都是甘美的酒,林間有永不凋謝的寶石花朵,在泉水樹林之間,無數珍奇鳥兒歌唱、見所未見的異獸徜徉。泉邊、林間、迷樓裏,來往的都是美麗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來自於波斯、天竺、貴霜等不同的國度,發如黃金膚白如玉,用湛藍或碧綠色的眼睛對每個來客微笑、溫柔地滿足他們的所有要求。

客人們的敘述大致雷同,然而細節上卻各有出入、似乎每個人在那裏都有些神智迷離的感覺。但總而言之,那是一個“極樂世界”,超出凡人想象力的窮奢極欲的樂園。而自從公子舒夜成為敦煌城主後,更是投入了空前的金錢和人力,讓鶯巢極盡奢華。

霍青雷跟隨公子舒夜多年,屢次出入鶯巢。但在這樣驚人的豪華溫柔鄉裏,即使生性粗獷堅忍如他,也不得不感歎人世竟有如此窮奢極欲的所在。

而今日明教大舉來犯,奪走了十幾名俘虜,公子居然還有心思去鶯巢尋歡作樂?

入暮的時候,他已經陪著公子舒夜在鶯巢的迷樓裏用晚膳。

一色潔白的玉石鋪滿了整個房間,簾子上的珍珠一顆顆都有龍眼大小,珠光照亮了內室,根本無需燭火。絕世的美人在此被當作丫鬟使用,在魚貫端上了十八個銀盤後便靜靜退了下去。桌上銀盤裏盛著的、是霍青雷這種粗人一輩子沒有見過的珍饈,他隻勉強認出其中一種似乎是爛熟的熊掌,而另一種則是巨大的比目魚。

“嚐嚐看這個,”公子舒夜將犀角筷子點在比目魚上,笑,“這是日前洛陽來的客商帶來的禮物、據說一路用海水養著,竟活著帶入了敦煌。”

將東海的比目魚活著帶入敦煌?風沙裏長大的霍青雷壓抑不住好奇心,提起筷子嚐了一口,入口之鮮美讓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做的還可以……燒這次晚膳的是我從長安請回的廚子,據說以前是大內尚膳監主管。”公子舒夜淺淺嚐了一口,便擱下了筷子,執杯微笑,“那人本來不喜歡來沙漠裏,可我許了他十倍重金,又命人割下了他一隻耳朵扔到鍋裏,他便肯了。”

“公子!”嘴裏的食物陡然難以下咽,霍青雷訥訥的看著這個喜怒無常的年輕城主。

怎麼會變成這樣……十三歲那一次失蹤於昆侖雪山後,歸來的公子舒夜身上有了可怕而深遠的變化,那樣優雅儀態下彌漫出的危險氣質,讓每個接近他的人無不心懷忐忑。

旁邊的舞姬在跳著胡旋舞。那個有著蜜色皮膚的年輕胡姬穿著緊身舞衣,裸露著小蠻腰和肩臂,急速地在三尺見方的地毯上旋轉著,縱橫騰踏、而兩足終不出毯子邊緣。眉目斜飛,眼波靈動,滿身的纓絡相互撞擊、發出如流水般不斷絕的叮咚聲。旁邊一排十二位樂師,手持曲頸琵琶、五弦、笙、笛、排簫和篳篥,合奏著龜茲樂曲《拓枝》。

美人如玉,歌舞徹夜。枝頭花蔓嫋,金樽酒不空。旖旎糜豔的氣息流蕩在空氣中,在這個夢境般的銷金窟、溫柔鄉裏,各種欲望催得人昏昏然如飲醇酒。

“老雷,要不要嚐一下這個?”用過了晚膳,公子舒夜斜靠在軟榻上,拿出了一隻碧玉小瓶,悠然問了一句——在他手指間的,是一粒豌豆大小的淡綠色藥丸,發出淡淡的清香。

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受到這個邀請了,然而霍青雷依然警惕地搖了搖頭,如往日那樣回答:“我沒病,不需要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