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當我們沒有得到正確答案時,那隻是因為我們問錯了問題。
——《美國X檔案》
表妹的婚禮辦得極熱鬧,穆盈西笑得開心與人敬酒,與親戚們聊得十分投入,一旁怕她喝醉而步步緊跟的簡愛則被人起哄著要他倆趕緊也把婚事辦了。簡愛的臉皮貫來比穆盈西要薄,不好意思地笑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倒是穆盈西指著對方大笑道:“好啊好啊,既然是你起哄的,到時候紅包少了我就把你扔湖裏去!”
大家都笑起來,氣氛一層接一層地被抬高。
邱默言與穆盈西算一家人,坐同一個親屬席,她坐上席,他坐下席,恰恰好將鋪著大紅喜字桌布的圓桌切成兩個半圓。她的目光不經意瞥過來,看到他望著自己的毫不遮掩的目光。已經有些醉意的她微微一怔,竟然忘了收回目光,就這樣望著他,目不轉睛。他輕輕一笑,對著她舉起手中的小酒杯,然後一飲而盡。
高二的某日中午,邱默言和他父親又起了爭執,反正邱父有錢,家裏的東西隨意可摔,跌了一地的碎片。穆盈西習以為常隻覺得不耐煩,拿了書包提早到學校。
炎熱的中午,學校裏人很少,她到教室裏打算趴一會兒,剛推門進去,就看到站在講台前聞聲望向自己的簡愛。他朝她和善地笑著點了點頭,接著轉頭繼續在黑板上寫字。總是說字如其人,大概是正確的。邱默言的字寫得飽滿秀麗,但收尾時候的一筆輕飄飄的,總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而簡愛的說不上多麼漂亮,可是結構大方而清秀,幹淨得很。
簡愛是這個學期才轉來的,甫一聽他自我介紹,大家全都笑了起來。這名字實在太有文學氣息,並且聽起來太像女生。
衝著名字和笑聲,穆盈西抬頭望了他一眼。他笑起來的時候有顆小虎牙,一張娃娃臉上全然是稚氣未消——當然,穆盈西這樣思忖的時候,顯然沒有把自己納入一個高二生的範圍。她早就習慣了將自己擺在一個與萬事萬物都隔絕開來的位置,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年齡,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像一場洪荒大雪過後,世間白茫茫一片,什麼都沒有。
她一度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經什麼都沒有,並且再也不會擁有了。
所以說,不要輕易傷害小孩子,因為會記得一輩子。
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穆盈西抬頭望著還在那裏盡心盡力抄下午上課老師要講的古詩詞的簡愛,突然開口問:“你為什麼叫簡愛?不會胎教都是這本書吧?”
簡愛回頭看著她,笑得眉眼彎彎:“因為我爸姓簡啊。”
穆盈西聽班上愛三八的一些家夥背地裏討論過簡愛的身世,再看著現在他一臉理所當然的笑容,她突然覺得不爽,於是笑意愈深,說:“可是我聽說,你爸轉背就跟上司的女兒結婚了。”於是簡愛的母親未婚生子,生活一直頗為潦倒不如意,轉學到這個學校的原因是簡愛品學兼優,校長願意多給獎學金,並且聘了她母親守傳達室。
她突然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邱默言了,或者比他還要惡劣。於是她終於短暫地認同了邱默言——原來被傷害久了之後,再去傷害無辜的人,會有一種扭曲過後的快感。莫名的悲哀讓她覺得自己很好笑,又趴下去,不想也不敢去看簡愛的神情。
不料在數秒之後,她聽到了他一如既往坦然而清澈的少年嗓音:“但是,我媽說,爸爸曾經還是很愛我和媽媽的。”
穆盈西一怔,隨即低聲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有種已經猖狂的感覺,在夏日午後安靜得隻有兩人的空曠教室裏回蕩著,傳出窗外,穿過綠葉。
“簡愛……到底是你可笑,還是我可笑?”她趴在桌上,抬眼望著他,眼睛濕潤。
他也望著她,眼中既不悲天憫人,也不仇大苦深,更沒有自以為居高臨下的同情,有的隻是坦然的疑惑。好像在他的世界裏,一切都是平和美好的,並沒有值得在乎的傷痛。
穆盈西對簡愛的友愛來得莫名其妙,有種單方麵的熱衷感。一貫待人和善的簡愛自然樂意和她做朋友,兩人之間的關係突飛猛進,一直到簡愛敢於扯著穆盈西在學校做完作業才準她回去。
圍觀眾人目瞪口呆,紛紛表示戀愛這東西果然神奇,優秀如簡愛者居然能看上孤僻的穆盈西,而那個穆盈西,居然會願意聽任乖乖牌簡愛的擺布。而且最重要的是——完全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這兩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人到底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勾搭上的啊!即便小說裏優等生和不良學生的戀愛已經成了定律,好歹給個開頭先吧?!
作業越來越多,做著做著已經是晚飯時間了,簡愛的母親留她吃晚飯。穆盈西左右無所謂,家裏兩個大人去了外地,回去也隻能和越來越神經的邱默言抱著方便麵大眼瞪小眼。
被簡愛拋棄在書桌邊畫拋物線,穆盈西實在煩躁,轉頭一看,愣了一秒之後笑出了聲。簡愛正在擺放碗筷,聽見笑聲轉頭疑惑地看她。望著穿著藍白色格子繞花邊圍裙一臉呆相的簡愛,穆盈西再次捂著肚子笑得不可抑製。
吃飯的時候,簡母笑道:“也不知道你吃得慣麼,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她過得實在並不如意,可是看起來彷如二十多歲的女人,一張和兒子簡愛極度相似的娃娃臉,令兩人看起來比起母子更像姐弟。
一餐飯吃得非常愉快,雖然確實很簡陋,卻是穆盈西很多年來都再也沒有吃過的好吃的一餐飯,人就是這麼一種感性的生物。
吃完飯後,簡愛送她回家。走在夜晚長長的安靜的巷子裏,他恰到好處地講些小笑話,逗笑她之前自己先笑了起來。望著他笑得燦爛的樣子,她也笑了起來:“簡愛。”
“嗯?”
“你喜歡我嗎?”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吃驚的樣子,連笑容都停頓在了那裏,訕訕的沒敢再往前走一步,手足無措地望著她:“你……你怎麼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