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北靜王與王妃商議去白雲庵還願一事,王妃笑道:“說起來本應與王爺一起去的,我也有好長時間沒見林姑娘了,前兒聽人說他大病了一場,不知如今恢複得怎樣了。可惜偏生才宮裏夏太監來,說是皇後叫我過去呢,我欲推王爺身上不好,你又要出門子,反叫我沒了借口。既是要去,不可空手,可巧上次林姑娘住在這裏時我命人給他裁了兩身衣裳,還沒做完他就走了,如今王爺順道給他捎去,再天也慢慢熱了,把前兒聖上賞的扇子送林姑娘兩把,王爺就說我這做姐姐的不能親去看他了,好歹略表表我的心罷了。”說著便吩咐丫頭去拿衣裳並扇子。北靜王忙笑道:“倒是你想得周到,看來我這一病竟比先糊塗了,就未想到這個禮上。”王妃笑道:“你又說笑了,什麼時候也這樣客氣起來,這人情世事上你想得從來隻比人多,不比人少的。說到這林姑娘相貌才學是不必說了,更難得為人聰明大度,知進退有分寸,我倒滿心裏喜歡把他當作親妹妹一般看待呢。隻可憐這樣一個人自幼沒了父母,如今連最疼愛他的外祖母也亡故了,舅母又那樣待他,我倒真有些擔心他,若不是王爺這兩日病著不得閑,我早去看他了。”正閑話,丫頭早捧了衣裳和扇子來。北靜王妃命揭開錦袱看時,一件纏枝芙蓉織金孔雀羽妝花紗的對襟上衣,下身是素色百摺八幅水紋長裙;一件杏黃色撒花綾褂子,下配栗色繡花滾邊裙子。另有一把湘妃竹的山水團扇,一把象牙鏤花折扇,皆是內製的精品,北靜王看罷點頭不語。
這時一個丫頭來回車馬俱已備好,王妃便命人將衣裳扇子照舊包了交與顧友,伺候北靜王登車,王妃親送北靜王出門去了猶自上樓憑窗向外眺望,眨眼功夫水溶乘坐的馬車便拐出府門,被高牆擋住看不見了,王妃渾然不覺,仍呆立窗邊凝望不已。此時房中隻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王妃隨身使喚了五六年名叫泊蘭的,見王妃這般鬱鬱寡歡已暗中揣知三分,見此時室內並無旁人,捧茶上前笑道:“王爺已經去遠了,娘娘站了這半日也乏了,喝杯茶略歇歇罷。”王妃此時才回過神來道:“是啊,如今王爺是越行越遠了,不知他這一去,可還記得回家的路麼?”泊蘭笑道:“瞧娘娘說的,王爺又沒有健忘症,還能忘記回家不成?”王妃輕歎道:“他的人自然會回來,他的心還能回來嗎?”泊蘭會意道:“原來娘娘是擔心這個,我說呢。才夏太監沒有說皇後請娘娘去呀,再那兩身衣裳也是娘娘親為林姑娘定製的,怎麼自己不送去,倒交給王爺帶去?王妃既不放心,才為什麼要叫王爺去呢?就是要去也該與王爺一起去才是。”王妃苦笑道:“他要去你叫我怎麼攔,腳生在他腿上,他要走誰能攔得住?便攔得住他的人也攔不住他的心,何苦來做這討人嫌的營生。如今我索性大度些,成全王爺這番悲天憫人之心,隻怕他還肯念幾分舊情。”泊蘭點頭道:“到底是娘娘氣量寬宏,不比我們小家子見識短。不過據奴婢看,那個林姑娘為人很好又聰明有見識,不是那起輕佻浮躁的。王爺素來體貼關切娘娘,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的,也許是娘娘多慮了。”王妃道:“你這話錯了,不是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而是絕對不會有什麼事情,我也並不是不放心這個。王爺是個光明磊落的好男兒,林姑娘又是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我隻是擔心王爺。這件事發展到今日這步田地,明眼人都看得出已經不可為了,王爺卻偏偏知其不可而為之,明知道前麵是個大坑,還要往下跳,他到底是被什麼蒙了心竅,這樣執迷不悟?”泊蘭道:“哪有娘娘說的這麼厲害,最多撒開手罷了,難道誰還敢把王爺怎樣不成?”王妃歎道:“隻怕不等別人怎樣他,他先已陷入這萬劫不複的深淵裏去了。”泊蘭聽了似懂非懂的。
且說北靜王一行來至白雲庵,正要進門卻被幾個侍衛攔住,顧友怒斥:“放肆,誰敢攔王爺大駕?”這邊道:“兄台鑒諒,我們小王爺吩咐了,王妃在此養病,不許放外人進來。”水溶怔了一會問:“哪個王妃,可是忠順太妃?”那侍衛還未曾答言,這時忽見善昌嗬嗬大笑迎出門來,一見北靜王即拱手笑道:“北王爺久違了,手下不知好歹,竟敢攔你的大架,恕小弟管教不嚴,回頭我必要教訓他們一頓,快請進來敘話。”一邊訓斥手下,一邊忙往裏讓。水溶一邊走心中暗暗疑惑,想那侍衛話必有些文章,待會倒要探問個究竟。
兩人來至大殿坐下,善昌麵上堆笑先問:“聽說北王爺偶染貴恙,小弟正要登門拜侯慰問,不想王爺就來了,如今可大好了嗎?”水溶也客氣一番,提起方才那侍衛的話:“才聽侍衛說王妃在此養病,倒把我弄糊塗了,若說太妃鳳體不安,自當安居貴府調養,豈會來這雁落山?不然便是我聽錯了罷。”善昌笑道:“何嚐聽錯了,小弟雖比北王爺小幾歲年紀,也是二十幾歲的人了,當日我父親在世時就勸我成家立業,如今我父親三年孝滿,太後國喪已過,自然要成親的,難不成還打一輩子光棍麼?”水溶道:“原來為此,但不知哪家姑娘有此大福,得配小王爺?”善昌道:“不是別人,就是工部員外郎賈政的外甥女,前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女兒,對了,聽說他有個表兄就是你那位銜玉的朋友。”水溶起身踱了幾步沉吟半日方問道:“原來是他。實不相瞞,這位林姑娘我不但知道,亦且有一麵之緣,其才貌皆是目所未睹的,果然是神仙中人,小王爺得配此人倒也沒甚話說。隻是據我所知,這位林姑娘早有婚約在先,怎麼與貴府又做了一門親事?”善昌道:“北王爺不要聽信那些傳言,這林姑娘冰清玉潔,明明是待字深閨的在室之女,哪裏來的什麼婚約?便是有婚約,那也是與小弟的盟約,不關他人。”北靜王道:“絕不是道聽途說人雲亦雲,隻因我與賈家略有幾分交情,他們家二公子賈寶玉常來敝府玩耍,他曾親口對我提起,史老太君在世時曾將他表妹,就是這位林姑娘,許配給他。如今又成了小王爺的準王妃,叫我不知相信哪個才好了。”善昌沉下臉色道:“我與林姑娘的婚約上有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庚貼已換,聘禮已下,難道還抵不過那個呆子幾句瘋言瘋語不成?北王爺此番是來進香還願的,還是來替某人打抱不平的?”北靜王說道:“一來進香還願,二來欲在君前略進一語。”善昌冷冷地道:“你我之間有什麼話說?”北靜王遲疑道:“我想,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可不可以放手……”善昌不待北靜王說完便打斷他的話:“我不是君子,水溶,你明知道我的為人,何必多此一舉。不要說和我爭林姑娘的不過是一個泛泛世家子弟,就是你水溶要娶她,隻怕也晚了一步。”說著自懷中扯出一幅錦緞舉在手中說道:“你且瞧瞧這個,聖上都許了為我主婚,難道你北王爺比他老人家還硬氣三分不成,想壞本王好事?”水溶接過看時,果然是一道賜婚忠順王善昌與故巡鹽禦史之女林黛玉的聖旨,一時怔了,半晌方長歎道:“莫非天意如此,若不是這一場大病,也不至耽誤至此。”善昌冷笑道:“可惜啊,可惜!你北王爺素來為人精明步步為營,今朝見事卻何其遲也,北王爺如果沒有其他見教,恕小弟失陪了。”北靜王方醒悟過來,忙說道:“可否容我一見林姑娘,內子有幾樣薄禮相贈。”善昌笑道:“北王爺這話越發好笑,林姑娘眼看就是我善昌的妃子了,難道堂堂忠順王府還供不起他的用度,還要你北靜王來接濟不成?來人,送北王爺回府。”說著頭也不回便往大殿門口走去,忽見紫鵑推門進來,一見善昌便跪了下去,善昌命他:“起來,你林姑娘今兒可大好了?帶我瞧瞧去。”紫鵑答道:“回王爺話,才姑娘說有兩件東西要交與北靜王妃,想請北王爺順便捎回去,特命我來回王爺一聲。”善昌聽了這話臉色不悅,半日方勉強說道:“既是姑娘的吩咐,北王爺在此,你帶他去罷。”紫鵑忙答應了,來請北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