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3 / 3)

以我看起來,像國際刑警這種出生入死又需要經過種種嚴格訓練的職業,理應有豐厚的報酬才是。當然不可能同那些議員州長們比,然而畢竟也要看得過去,以資鼓勵。我把這個意思向荷西說了,他搖頭一笑,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告訴我一個數字,我聽了不禁大為不平。

所以,他隻負擔得起邁阿密的一個小小公寓。太小了,實在住得不舒服,所以,他剛租下了郊區一個大一些的公寓。東西都搬進去了,老房子也退了,南方多蟲蟻,房東太太主動提出今晚替他熏熏蟲子,叫他明天才住進去。新住處稍稍貴一點,可是寬敞許多,上班遠了,不過也還可以。工資的事兒,沒法爭,不過事在人為,多賺幾個外快也就是了。

“什麼外快?”

打短工,做臨時保鏢,好多警察都幹。應公家的差,也應私人的聘。報酬好著呢,有一次,他被一個闊人雇了,跟著那人上了豪華遊船,一個禮拜,包吃包住,淨賺了一筆。

“保什麼呢?”

無非就是鞍前馬後地跟隨著,保證雇主的安全。國家官員、外國要人,到邁阿密來,要保證他們的安全,原是應該的。有錢的闊人們和有名的明星們怕綁票,花幾個不當一回事的錢請幾個保鏢,也算合情合理。也有些人,就過分了。星星島上住的一個電影女明星,家裏用了一個住家傭人。那傭人覺得自己很了不得,很有被保護的需要,有時出門一次,居然也大模大樣給自己雇保鏢。荷西無所謂,誰出錢,他就給誰幹。幹多了,漸漸掙出點名氣,來請的人也就會多了,報酬也會比較好。用錢的地方不少。智利老家還有許多親戚,哪次回去,都空手不得。

這時,我們正走在碼頭上。我們在吉他錚■的露天表演場地逗留了一會,便信步轉入水邊的裝卸平台,燈光暗淡,突然,一個流浪漢從木料堆的黑暗處冒出來,向我們伸手要錢。我本能地停下腳步,荷西卻一步跨到我前頭,亮出他的證件,以一種客氣卻十分堅定、不容違背的口氣命令那流浪漢讓開。

那流浪漢知趣地縮回黑暗裏去了。荷西重新走在我的旁邊,依然是一個溫文有禮的紳士,微笑著說:“女士,今晚我就是您的私人保鏢,免費服務。”

我倒替他捏一把汗。我說:“這工作太危險。萬一碰上個亡命之徒,如何是好?”

他說:“慣了,就好了。再說,這一行也不是一味的使蠻。得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反應快,基礎訓練好,應變能力強,才能對付各種複雜的情況,立於不敗之地,保證雇主以及自己的安全。”

“這錢真不是好賺的。真的是血汗錢。”我很感慨。

可是他需要錢。他需要錢來付租金,付其他一切日常開銷,付邁阿密下城區電氣行的老板們,因為每次回智利探親訪友他都得大包小袋帶足了禮物。另外,他也希望著攬三聚五能存一點錢,將來好提早退休。那時,他要回到他的祖國智利,買一棟房子,舒舒服服地過一個和平安靜的晚年。他的聲音溫柔起來。

“您結婚了嗎?”

他說還沒有。幹這一行的要找女友很不容易,人家一聽你這水裏火裏一刀一槍的生涯,就有點發怵。做做朋友,聽你講講故事是一回事,還滿刺激;可是要認認真真做你的妻子,一輩子為你提心吊膽,翹首盼望,就又是一回事。三十出頭了,他當然希望能早早結婚,可是他也能理解女人的心情。

我不由地對著那點點燈火背景裏的英俊側臉深深地看了一眼。眾裏千百度,尋尋覓覓,都隻是一個緣字。總有一天,有一個好女人,會讓他替她戴上結婚戒指,做他的妻子,受他的寵愛,為他提心吊膽,然後,同他一起回到智利去。

我們走過下城區昏暗的街道,“抄個近路”,他建議道,我們就“闖”進一幢巨大的豪華辦公樓。樓內燈火瑩瑩,卻空無一人,我們的腳步在大理石的廳堂裏發出篤篤的回聲。有那麼一刹那,我感覺我們兩個就好像一對準備打家劫舍的壞蛋,或是追蹤壞蛋的幹警,或者,更浪漫一點,一對深入神秘之地的探險人。

“這一帶我很熟的。”他對我說,不知道是解釋,還是安慰。

從辦公樓的另一個出口出來時,我看見黃藍相間的燈光正照耀在我的頭上。

“您今後打算要幾個孩子?”

“四個,兩男兩女。”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告訴我,他不久就要離開邁阿密了。他加入美國特種警衛隊SecretScrvice申請已被批準。即將去華府報到受訓。SecretService的任務是負責來訪的外國元首及配偶在美國國土上的安全。我立刻記起那些在電影電視上看見的身穿西服戴著墨鏡後腰裏別著銬子、手槍的人物。

他說,有許多要學習的,怎樣用武器,怎樣開路殿後,怎樣在突發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護衛元首們離開現場,怎樣團隊配合……

也許,怎樣在千鈞一發的關頭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我沒有問。也許,當他遞上申請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在那個溫暖的五月夜晚,他隻是簡單地說:薪水好多了。

“那您今晚怎麼辦呢?”我們站在旅館大堂明亮的燈光裏,我記起他的房東太太正在為他熏蟲子。

他說沒關係,他在這旅館裏有熟人。時間已經不早了。等一下找到他們,吃點兒東西,說笑一陣,天也就該亮了。

電梯來了,我走進去,他竟一步跟了進來,這一下我吃驚不小,難道他居然另有所圖?

電梯停了,我走出來,他也跟出來。走道上鋪著淺灰色的地毯,我們走在上麵,了無聲息。我聽見自己在說,邁阿密的冬天一定很舒服。

是的,很舒服,他說。

我們在我的房門口停下來,我掏鑰匙,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後。他真敢?!他可是連名字都告訴我了。當然,那證件我沒細看。

我開了門,轉過身來,他在原地沒動,給我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向我道了晚安。

“我們幹私人保鏢的,把主顧送到房門口,任務才算完。”

我頓時感到自己的卑下,卻又苦於既不能向他道歉又無法補償他。我所能做的隻是伸出手去,說謝謝,然後說再見。

他走了。中等個子,小平頭,西服襯衫幹淨利落地塞在灰色長褲裏,黑皮鞋,結結實實的。他生在智利,長在美國,有一個大學學位,幹的是警察,希望著多掙點錢,有一天,能碰上一個好女孩,同她結婚,愛她,寵她,同她生四個孩子,然後,當兩個人都白發蒼蒼的時候,一起回到他的祖國去。

我回到加利福尼亞。一個月以後,八國高峰會議在丹佛召開。會議的準備和保衛工作動用了SecretService數以半上的人手。會議前夕,今日美國報的一個記者在丹佛花了一天的時間采訪SecretService,寫成一篇特別報道,登在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九日的報上。我平時不看今日美國報,偏偏那天就會看,看了,就想起荷西,想起邁阿密的那個夜晚從比斯肯尼灣上吹來的微風。我把那一頁整個撕了下來,拿回家去。

今天,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九日,我寫成上麵這篇文字,似乎也含著紀念那個夜晚的意思。一年過去了,不知道荷西在哪裏,是還在受訓,還是已經正式開始工作。不管怎樣,我都願意他離開國際刑警組織去SecretService,工資高,更重要的是似乎安全些。我要荷西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同一個女孩結婚,生四個孩子,然後,當他白發蒼蒼的時候,他牽著妻子的手,一起回他祖國去。

我折起那份剪報,才一年,紙已經有點兒泛黃。我要關電腦了。加利福尼亞涼爽的風從窗口吹進來。今天邁阿密最高氣溫為九十三華氏度,現在已是午夜。

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