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報紙又來了,躺在房門外。這天的報紙上有一個美國專版,大談紐約種種,居然也有一篇文章介紹加利福尼亞。其中有一段,是說加州人的說話不負責任。文章說,如果澳大利亞人請人周末來家作客,他們是真心實意的;可是如果加州人請人周末來家作客,他們很可能隻是隨口的一句話,千萬別太認真。許多澳大利亞人不懂其中關節,當周末終於來臨時,他們精心修飾,備好禮物,便高高興興地等著加州朋友打電話來告訴他們什麼時候出發,走什麼路線。當日落西山,自己也饑腸轆轆時,才會明白電話永遠不會響。這倒不是加州人故意耍他們,而是加州人自有其處事方式。
我讀了它,覺得真是深得我心。加州人在分手時經常說的告別詞是“我們再聯絡”,或是“我給你打電話”,千萬不要太當真,這樣才不會失望。
澳克斯萊河(OxleyCreek)
澳克斯萊河在布裏斯本的東麵,是布裏斯本河的主要支流之一,很英國的名字,理所當然地屬於澳大利亞,一個白種人的國度。
可是,白人並不是最早的居民。在這片土地上有白人之前不知多少時候,澳大利亞的土著人就住在這裏了。那時,這條河沒有英文名字,它叫本納拉瓦爾河,土名。
曾經,土著們在這裏生息,以漁獵采集為生。當地出砂岩,被土著們利用了,打造工具。當地還出產碧玉和玉髓,放到今日,是多麼好的生財之道,可是在毫無經濟觀念的土著先民手裏,也隻是大材小用,做了些粗糙的工具,隨著時光的流逝,埋沒在澳克斯萊河兩岸的土地裏,又被人們發掘出來,做了一段無可奈何曆史的見證。
發掘和記錄這段曆史的,是後來的白人。創造這段曆史的土著先民們已隨時光消逝。白人們剛來的時候,土著們還成百計地居住在澳克斯萊河邊。隻不過二十年工夫,他們的數目就開始減少。白人們帶來土著們聞所未聞的疾病如霍亂和流感,帶來酒精和鴉片。隨著白人們在河邊安家落戶,墾荒開發農牧業,土著人賴以維生的野生動植物資源也隨之而去。
十九世紀末,距白人出現在澳克斯萊河岸僅僅七十年後,澳克斯萊河畔的土著人口銳降到隻有五十人左右。隨著一八九七年的土著保護及鴉片限賣法,就連這碩果僅存的幾個人也不得不離開這片悲傷的土地,被強遷入土著保護區的一片不毛之地。又三十年後,他們隻剩下六個人。
又是七十年,澳克斯萊河你靜靜地流。我所知道的老美們,都是極普通的,平民百姓。然而,正是這些平民百姓構成了美國社會的多數。好萊塢很過癮很浪漫很殘酷很富貴很潦倒。然而,那些永不會被搬上銀幕的生活故事,才是時時刻刻流動著的生活。畫海的老人
行李都理好了,搬出來擺在門邊。我跑下門前的台階,轉入深棕色木板搭的走道。左彎右彎,走道兩邊細長下垂的花枝拂過我的肩膀。
——還往海邊跑?小心誤了車。兩個同事提著行李迎麵過來,說。
——就回來。我說。海邊的風吹走我的聲音。
來這個海灘上的度假村,是為了開會。清曉傍晚,卻總愛向海邊走,看天看雲看海,看白茫茫的霧氣怎樣在海麵上無聲無息鋪開來。水邊的沙是硬的,一紋紋留著浪的印記。往岸上走,沙就鬆散了,渾渾的白色,長著搖搖擺擺的草。近看遠看,海都像一幅畫,而瞬息間有萬千光影變化,叫人捕捉不及。
——真不好畫啊,俗世的畫筆怎麼跟得上雲和太陽的移動呢?老人歎息著說。
我湊在他邊上,看那幅小小的畫。握畫筆的手衰老了,一點一觸,穩重裏帶著些顫動。風吹動老人的白發,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頭飛揚的黑色吧?——您畫得很好啊。我說。管他由不由衷呢?一個在海外浪跡了大半輩子的人,難道還不願意多給他一點慰藉嗎?他告訴我,老伴過世了,唯一的孩子成了家立了業,住在五千公裏以外,媳婦有些刁蠻,因此也不常來往。年老來吃穿倒是不愁,就是當獨自走在小城幹淨的街道上時,在暖暖的春風裏卻感到一絲入骨的寂寞。
——所以到這海邊來,給自己一個假期。想不到碰上一個中國女孩。好久不說中國話了啊,ABC的兒子媳婦隻講英文。
——您那兒中國人很少吧?
——大約有一些吧。不過互相都沒有聯係。中國飯館倒有一家,手藝還不如我老伴。不像你們舊金山啊,中國人多,有報紙,有電視,有組織,可以湊到一起說說話,談談天什麼的。就是中國飯館,也是舊金山好啊。
——可是,有些家鄉菜,任什麼飯館也燒不出呢。我說,忽然就懷念起江南早春田埂上白白的野薺菜花來。
——是囉,是囉。他眯起眼望海,是不想讓我看見眼底深處吧?海轟響著,在海的那一邊,正是月上中天時吧?
這兒,卻是霧氣漾漾的早晨,浪頭一波波推來,凝固在老人的畫布上。畫布上的海也如眼前的海一樣看不見盡頭,一抹純淨無比的藍灰色,融到天空裏。要過多久,住在海外的中國人,才不看海呢?
我坐在老人身邊的沙坎上,看他畫海,與他閑話。出來幾年了,念什麼專業,在做什麼事,成沒成家,中國還有什麼人嗎。在那個有霧的早晨,度假村海灘上,有一個黑發的女孩,坐在沙上兩手抱著膝蓋,伴一個白發的老人,喁喁細語。老人麵前的畫沒有完成,染著油彩的畫筆靜靜地擱在調色板上。
霧更淡了,我該回去開會。我站起來,向老人告辭。
——你來開會,我來度假,有緣千裏相逢。可惜我不會畫人像,不然我一定要畫一張你的肖像。說來也怪,做了幾十年美國公民,開出口來,卻還是在說:“我們中國人……”
是啊,“我們中國人……”
再不必說什麼了,彼此擺擺手,一笑。
坐到會場裏,才猛然想到,應該與老人交換一下電話號碼。當春風吹過小城的街道時,也許一個從舊金山打去的電話,能讓畫布上的海活生生地呼吸起來。好容易熬到散會,一溜煙跑去海灘,卻已不見了老人。沙灘在正午的陽光下白花花耀眼,從老人曾經放畫架的地方,我彎腰撿起一隻半埋在沙裏的貝殼。
——明天我就回去了,老人家,願您健康快樂。這隻貝殼我帶回舊金山,都說,貝殼裏藏著大海的呼吸。
硬硬的,衣袋裏的貝殼硌我的手指。我直下海灘,放眼四顧時,卻隻見如昨日一般的雲,一般的霧,在那塊小礁石旁邊,看不見老人和畫架。
——老人家,您喜歡海嗎?
——喜歡。我是在山裏長大的,可是一見了海,便覺得有緣呢。
誰不是呢?若是無緣,怎會遠迢迢來看海呢?若是無緣,怎會遠迢迢在海邊相逢呢?雖隻是匆匆一麵,卻也不知是幾年修來。畫海的老人帶走一片海水;看海的女孩也要走了,帶走一隻貝殼。
——我去了,老人家。看這海,霧要散了呢。
真的,霧要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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