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1 / 3)

我不知道人是否都該有什麼業餘愛好,要是必得有的話,我的業餘愛好,恐怕就是在工餘飯後,提筆寫一些所謂小小文章自娛娛人了。既是娛字當頭,自是隨興所至,高興寫便寫,不高興寫便不寫,寫不下去了也不寫,久而久之,有頭無尾的文字,不知不覺便積了不少。

去年,我著手寫一個短短故事,時間不明,地點也不清楚,似乎是在中國沿海某處的一個小村子裏。一個為高山所隔,村人們祖祖輩輩沒見過海,也不關心海陸空的小村子,出了一個念海成疑的男孩。男孩想看海,想得時光止流,可直到好久好久之後,他才有機會上路,去尋找大海。

接下來便該是故事的結尾了。

破曉時分,男孩來到了海邊。在越來越亮的曙色中一步步向海走去。當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刹那,男孩跪倒在海灘上,掬起一捧海水,低頭一飲而盡,畢生一願,了於此時。男孩抬起頭,已是滿頭白發。

我一路寫下來,順順當當地到了尾聲那海邊日出的場景。眼看九轉丹成,卻擱了淺。原因很簡單: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次真正的海上日出,所以也寫不出。

我在舊金山的寓所離海很近,要看海隻需兩腳走了去,可惜在這西海岸,看不到日出,永遠看日落。我沒法叫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能讓男孩在夕陽裏去見大海。不光是因為中國沒有西海岸,更由於在結尾的高潮中,隻有日出那種令人屏息又叫人躁動的壯麗才能提供足夠的張力來渲染氣氛。日落雖也燦爛美好,總帶了一種終結式的寧靜,你不會衝動得想迎著落日奔跑張開雙臂,你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一麵輕輕握住身邊伴侶的一隻手。

我沒法憑著我所有過的間接的視覺印象寫出一個日出來。膠卷畫布把日出的視覺美展示得一覽無遺,卻沒法傳遞它對心靈的衝擊力。然而,我也無意為了我的男孩特地跑一趟東部。他畢竟隻是我的“業餘愛好”。我把未完成的草稿塞進一個大信封,暫擱到了一邊。俗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夏天來了又去了,我服務的公司每年秋天都會撥出三天的時間,大隊人馬開到一個什麼度假勝地去開三天年度會議。前一年去了太浩湖,這一年揭曉出來的是PAJARODUNES,一個蒙特利灣畔的海濱度假村,公司的九二年度會議也是在那兒開的。

我記得PAJARODUNES,風聲水色,大片大片的蘆花似雪。一棟棟單元公寓和獨立住屋就立在海灘上,深棕色的木結構,襯著灰白的沙灘卵石和枯黃的草。這些房子亦租亦賣,一個兩臥房的單元公寓據說標價三十萬。所以像咱家這種小人物,也隻有借著公司的光假公濟私,才得以進去招搖幾日(怕是有些讀者看到這兒會撇嘴,說:“俗。”)。

能夠重返PAJARODUNES,我很高興。這不光是因為我一向愛海,也是因為在那兒我可以做一件想了很久卻一直不敢在舊金山做的事情——在海灘上等天明。雖說是西海岸,如果天朗氣清,說不定當晝夜交替之時,天地海之間彌漫變化的聲色光影能幫助我完成那小小故事的結尾。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了,我可以聽到那小男孩在信封裏哭。

在PAJARODUNES的頭一天,天氣好得叫人不敢相信。晚上八點多鍾,天已黑盡,度假村裏錯落有致亮起點點柔和燈光。我放下手中的《維多利亞女王傳》,輕輕掩上門,走下海灘。

一輪卻圓未圓、澄明皎潔的月亮下,我獨自向海走去。海是平靜的,被月光鍍得銀輝閃爍。浪潮一波一波,從海的深處湧來,到得岸邊,乏了,軟下來,隻是來來回回將沙灘洗成月色裏一塊鏡麵。我在潮濕的沙麵上停下腳步。向前看,自然博大莊嚴,濤聲陣陣裏看天無邊,看海也無邊,往身後看,百步開外,一群歡樂的人團團圍著一團在大號汽油桶裏熊熊燃燒的火,人影幢幢,樂聲縈耳,笑語縹緲,一派俗世歡樂。那篝火燒得很旺,被強勁西南風吹得散出無數點火星飛舞在黑夜裏,旋生旋滅。我悄悄離開了,看一眼月亮,默祝著第二天早晨會是個好天氣。

我把鬧鍾定在五點半,可等不到它響我便醒了。我赤腳穿過臥室走進客廳,拉開臨海的百葉窗。遠方海岬處,昨夜曾那般明亮地閃爍的幾盞信號燈,此刻在黎明前的暗色裏望去隻是幾點朦朧的彩暈。起霧了。我頓時明白,白晝仍將來臨,卻再不可能輝煌。也許我本就不該有太多奢望,在見過了昨夜的明月之後!

待我梳洗停當出門,天已微明。蔓草礫石,曆曆在目。一天淡淡的雲,籠一地淡淡的霧。昨夜星月,早已隱去,許多單元公寓的窗內已亮起燈光。

我裹著一襲肥肥的絨衫在海灘上閑行,看天看水看鳥,看一波波湧來的浪一次次撫平沙灘上晨運的人和狗留下的腳印。看濕漉漉被浪送上灘岸的褐色海藻。天大亮了。

沒有太陽,隻有灰白的天,灰藍的海,打魚人披著灰外套,海鳥長著灰羽毛。那天早晨,PAJARODUNES海灘上似乎一切都帶著一層灰灰的底色。我沿著海灘走,兩手插在衣袋裏。我看不見自己的臉,可不知為什麼,我相信那時它一定也是灰色的。風好大,我終於決定回屋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