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裏達是一個半島,邁阿密就在半島尖尖上,站在邁阿密高樓林立的下城區向東看,你看不見大西洋,你看見邁阿密河潺潺流入比斯肯尼灣。在海灣和大洋之間,是小巧玲瓏的邁阿密海灘。大小十七個島嶼,綠蔭裏,一棟棟造型優美色彩鮮豔的住宅。那色彩好大膽,桃紅、粉綠、天藍、橙黃,簡直就是虹的光譜。在舊金山,油漆成這樣顏色的住房會叫人以為主人不是神經不正常就是嘩眾取寵或獨來獨往之輩。在邁阿密海灘卻不然,隻有這種色彩才配得上邁阿密海灘。太陽和月亮、帶著海洋鹹味的風、白沙灘、遮陽傘、比基尼泳衣、大太陽鏡、豪華跑車、搖曳的椰子樹、被陽光曬成金褐色的皮膚,這才是邁阿密海灘,這才是亞熱帶風情。
一九○九年,邁阿密海灘之父JohnCollins買下邁阿密海灘,他當時是買一個經營失敗的椰子種植園。Collins雄心勃勃,邀了幾個合夥人,立即動手改造。無數噸淤沙從比斯肯尼灣被疏浚起來,成就今日的海岸構造,為了穩定沼澤地帶,又種了無數的樹木。一九一三年,以Collins命名的柯林斯大橋通車,將邁阿密海灘和大陸連接起來。從此,邁阿密海灘大興土木,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已成為全美國最大的冬季休閑地。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許多醫生告訴他們漸漸上了年紀的病人說:到佛羅裏達去吧,那兒的氣候於身體有利。於是,到六十年代,邁阿密海灘成為美國最大退休人士聚居地之一。已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猶太裔作家IssacSinger在邁阿密海灘一個麵對大海的公寓裏度過了他的晚年。他寫道:“對我而言,邁阿密海灘是這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每天,當我坐在海邊看海,每棵棕櫚樹,每個波浪,每隻海鷗,都給我新的啟示。在這麼多年之後,邁阿密海灘就是我的家。”
今天,邁阿密海灘依然大興土木。島上地方小,所以多造高層公寓樓。房價可不便宜。我來自在全美房價榜上高居前幾名的舊金山灣區。帕洛阿圖(PaloAlto)一棟中等住宅的價錢——四十八萬美元——曾經使我那些在紐約州總公司或者衣阿華州生產基地的同事們咂舌不已。可是,這兒住房的價錢連我都感到吃驚。一個單臥室的公寓賣三十萬美元,而三臥室的居然可賣二百萬!叫我這種小工薪階級脊梁上冒起涼氣,再不敢起上邁阿密海灘養老的念頭。
然而,那海,那風,那雲,真是無價。大會的總部設在邁阿密海灘最豪華的希爾頓大酒店,它由兩幢弧形的十四層樓建築組成,大理石樓梯,水晶吊燈,一千二百零六個房間。最誇張的是它在四十二街和柯林斯街交叉處的巨型壁畫,畫的是酒店全景,足有十層樓高。從前門進去,穿過熱鬧的大堂,走進寬廣的後庭,眼前一亮,是大西洋藍汪汪地鋪在麵前。
你看住它,有光亮從你眼睛裏燃起來。你蹬掉鞋子,拉下襪子,咚咚地踏著褐色的木板過道。你直是被那海吸了去。灰白的沙子一粒粒嵌進你的趾縫,有點硌。文件夾子從你的手上跌落到沙裏。你跑向水邊,濺起的水花打濕你的衣裙。風好大。
去邁阿密之前,我問老家在那邊的朋友,有什麼值得帶的紀念品?
“橘子,椰子,——不對不對,水果好像不能越州攜帶。”——直到今天,我也沒弄清楚這話到底是對是錯。
“古巴雪茄。”見我皺起鼻子,便改口說:“巴拿馬草帽。”
“不帶,”我說,“不好拿。”
他忽然浪漫起來,說:“帶一把大西洋的沙。”
不知怎地,我竟認了真,向著大西洋蹲下身子,雙手掬起一把海沙,又看著它從指縫裏簌簌泄下去。這是亞熱帶的沙,比舊金山海邊的沙粗糙,仔細看時,圓潤的是沙粒,而那些細小的棱棱角角,虹彩閃閃,分明竟是貝殼的碎屑。我去過舊金山的海灘,太冷,隻有卵石,從來沒見過貝殼;我也去過稍南的蒙特利海灘,也冷,低著頭走了半日,隻撿了幾個沙錢——一種貝殼的名稱。到邁阿密海灘,原也隻想在海邊走走看看,怎麼也沒想到這亞熱帶的海水裏竟有如此豐富的生命。漲潮落潮,從海裏衝到灘上,相互碰撞著,漸漸地,失去鮮豔的色彩,碰碎了,碎成粉層,和入沙灘。生命有限,然而融入自然,終於獲得永恒。
我忘了一切,埋頭撿起貝殼來,撿得如癡如醉。希爾頓的後庭在這初夏的傍晚熱鬧得很。人都在海灘上,吹風,看海,散步,也有的拿著盆盆罐罐或塑料袋什麼的撿貝殼。這般人來人往的地方,當然撿不到碩大美麗夠資格擺在店裏賣的那些,可是貝殼真多,小如指甲,大如瓶蓋,躺在沙裏,讓人用手指拈著輕輕地撿起來。
我回到旅館,在水龍頭下將貝殼一個個衝洗幹淨。寬大的洗臉台上鋪開浴巾,貝殼躺在上麵,讓雪白的浴巾襯著,反射著燈光,亮閃閃地。這是生命留下的紀念,雖然渺小,依舊彌足珍貴。
“再小,也是美麗的。”我回到灣區,把貝殼和海沙給人看。
有人點頭。
有人笑笑。
大西洋,是天地自然賜予邁阿密海灘的無價之寶。陽光,沙灘,海浪,椰子樹,在這五月的黃昏,一陣驟雨,一道虹霓便橫落海天之間。然而,沒有人的參與,邁阿密海灘就不會有如今充滿歡愉的無限活力。我坐著大會的交通車,在邁阿密海灘東跑西顛。這亞熱帶居然還有一條栽滿鬆樹的林蔭大道,隻是邁阿密海灘的鬆樹不如北方鬆樹的濃密雄壯,鬆針兒細細的,海風吹來,是一片浮動的柔綠。然後,我來到邁阿密海灘著名的南灘地區——SouthBeach。本地人參考了紐約蘇荷的先例,給南灘取了個愛稱:蘇比(Sobe)。蘇比是邁阿密海灘的購物中心,然而購物從來是我的弱項。我抱著傻瓜相機,直奔海洋大道——藝術裝飾派(ArtDeco)的中心展場。
藝術裝飾派是造型裝飾藝術的一個流派,誕生於二十世紀初的巴黎,其主旨是探討如何將現代大工業生產技術和造型裝飾藝術相結合。它從立體派、結構派等現代藝術形式吸取靈感,把成果應用於建築、家具、陶器、珠寶等的造型設計上。三十年代時,歐風西漸,正值邁阿密海灘大興土木,建設度假地,兩下因緣湊巧,藝術裝飾派便在邁阿密海灘盛極一時。
太陽好大。我頭頂新買的巴拿馬草帽,沿著海洋大道一路向北走。我右邊是一望無際的大西洋;左邊,鱗次櫛比,是一幢幢造型別致的藝術裝飾派建築,底層樓麵多為飯館咖啡座,張著五顏六色的大傘,門前一溜的名牌小車。在這兒,藝術裝飾派的典型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種種幾何形狀的線條組合、平頂、大塊的玻璃結構,強烈有力的條帶構造、金屬的圍欄,一派現代風味裏這兒那兒又似乎可以看見古埃及建築的痕跡。蘇比藝術裝飾派建築的獨特之處是它的色彩和裝飾圖案,與周圍的亞熱帶海洋環境調和得恰到好處。那些鮮豔而又柔和的粉紅淺綠橙黃湖藍,在舊金山是用在幼兒園教室裏的,在這兒,它們卻與清涼的海洋微風一起,軟化了現代建築堅硬的線條。如果說附近華盛頓街和Espanda街上富於地中海風格的可愛小樓如歐洲小夜曲,海洋大道上的藝術裝飾派建築便如一支充滿切分音的爵士舞曲,歡愉,卻不放蕩,從弦索上流出一脈顫動的夢幻。在那樣的一個瞬間,你站在椰子樹下,手裏握著剛撿來的貝殼,眼睛看著那些色彩,那些美人魚、海馬、火烈鳥、鷺鳥之類的鑲嵌裝飾,那些在門窗上方優雅地彎成新月形的遮陽篷,你會突然失去方位感,不知道自己周圍是否還是一個現實的世界。
不知道是出於飲水思源的情懷,還是祖先冥冥中不可抗拒的操縱,美國人對歐洲始終在潛意識中抱著一份特殊的感情。所以,盡管在三十年代,邁阿密海灘的藝術裝飾派建築在以每年一百幢的速度如雨後蘑菇般冒出來時,美國的有錢人依舊飛到大西洋的彼岸去度假,邁阿密海灘那時隻是中產階級的避寒勝地。然而中產階級人數眾多,所以蘇比著實興旺過一陣。隻是好景不長,到六七十年代,這一帶肮髒破落,宵小橫行,被人叫做“天堂候車室”,住了一大堆病病歪歪的老人,白天在沙灘上曬太陽,夜裏坐在家裏看無聊的電視。發展商一窩蜂擁去造現代鋼骨水泥大廈,哪兒還肯理會已經過時的藝術裝飾派。然而,美國社會有一大特點,就是總不缺少找麻煩的人。蘇比很快出了一群理想主義活動家,是一些飯館老板藝術家之流,有的對藝術裝飾派情有獨鍾不能自拔;有的是本地出名的老派人物,一向以保衛傳統為己任;也有的既無藝術細胞亦無道義意識,隻是認為自己活著就要幹出些讓人目瞪口呆的大事小事,他們都看到蘇比的潛力和價值,決意為它的複興奮鬥一番。他們湊到一起,出錢出力,奔走呼號,舉辦活動,吸引投資。邁阿密地區最好的劇院造起來了,破客棧改頭換麵成了豪華夜總會,高檔商場取代了那些賣塑料海星和一塊錢四張明信片的廉價小店,許多年久失修的藝術裝飾派建築煥然一新,隻是色彩變得更誇張,加上了許多當時流行的黃褐和米色。蘇比逐漸引人注目,電影工業、時裝業和娛樂業隨之強力投入。好萊塢居然願意遠迢迢到蘇比來取景,令南灘人自豪不已。一九七九年,藝術裝飾派建築區成為唯一建成於二十世紀的國家級文物保護區,活動家們終於夢想成真。
複興運動剛開始時,他們被人看做一群神經病。他們沒有夢想依靠闊人投資,隻是憑著自己的理想和力量努力做去。可是,當南灘重新為人發現,投資立刻滾滾而來,至今不輟。柯林斯街上彙聚著一流名牌,林肯路全部重修,成為新款時裝和舊家具的集散地。巨大的會議中心是嶄新的。海洋大道北端,一個大型電影院和購物中心正在興建之中。飯館夜總會無數,豪華公寓樓和旅館已經有了不少,而據說為了一九九九年的全美足球超級杯賽,還要加造一座巨型旅館。邁阿密海灘揚眉吐氣,眼看投資者和消費者洶洶而來,心花怒放。新一代的遊客不關心蘇比過去的繁榮和荒廢,他們在乎的隻是今天。他們吃在蘇比,玩在蘇比,夜裏就睡在蘇比裝修一新的藝術裝飾派旅館裏。在蘇比,人人都優哉遊哉,天天都是度假天。亞熱帶熱烘烘的風、辣辣的太陽和滿街建築物柔麗的色彩叫人飄飄然中又有點昏頭昏腦,一屁股沉在露天咖啡座的墨綠色遮陽傘下似乎進入了夢幻世界。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沒有錯。這十七個島嶼,浮在大西洋的邊邊上,綠油油的,曾經隻有天上的風和海上的浪夠得到它們。後來,有了人;再後來,有了現代文明。於是,有了蘇比,這亞熱帶自然力量與人類智慧的結晶,不算完美,卻相輔相成。陽光、海浪、沙灘、藝術裝飾派,這就是蘇比,這就是邁阿密海灘。當大西洋的滿月映照著遍地閃閃的霓虹燈光,當在清曉的棕樹林中繚繞的薄霧散發出古巴咖啡的芳香,它便是人類躺在自然臂彎裏做的一個彩色的夢。
附記:假如我把邁阿密海灘描述成一個世外桃源,那不是我的本意,這世上沒那種地方。就在我從邁阿密海灘回來兩個月之後,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著名時裝設計師GianniVersace在邁阿密海灘自己的家門口被二十七歲的AndrewCunanan殺害。他一萬三千平方英尺的豪宅,海洋大道一千一百一十六號,就在南灘一帶。我不記得,當我漫步在海洋大道時,有沒有走過那道雕花鐵門。該謀殺案震撼了全美國。一周後,七月二十三日,Cunanan在離凶殺現場僅兩英裏半處的柯林斯街一帶舉槍自盡,走完短暫的一生。Versace是他的第五個犧牲者。
紐約,紐約
(上)
去紐約之前,我問灣區的朋友,哪兒才安全。隻見他的手在地圖上東一指西一指:這兒,這兒,這兒,都不是好地方。
“那麼,隻有住曼哈頓才安全了?”我說。
他說:“就是住曼哈頓,也不能住上城區。”
我訂了機票,便去告訴紐約的朋友:“下午一時半起飛,晚上九點五十七分到紐約。”他說:“這麼晚!千萬不能坐地鐵進城。”
“當然坐出租。”我說。
他說:“坐機場接送巴士。紐約的出租車司機慣能裝得不甚懂英語,好載著你這種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外鄉人兜上十八個圈。非法營業的無照出租車當然更不能坐。記住,坐巴士,不得已才坐出租,要是飛機晚點,過了午夜才到,待在機場不要動,打個電話,不論多晚,我都來接你。”
“算了吧。”我說,知道他太太生平最忌先生的異性朋友。
他鄭重地答道:“要是太太知道這關係到人身安全,她不會說什麼。”
飛機沒有晚點,我坐著大巴士進了城。可是,大巴士不去我訂的旅館,所以我還是得叫出租。紐約的出租車多得像祖國經商熱中的總經理,街上隨便招招手,就來一輛。司機留著胡子,果然操著南腔北調的英文。我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拿出旅館的訂單,擺起架子先發製人地問他:“知不知道這個地方?如果不知道,趁早說,我好另請高明。”
他一雙大大的眼睛不解地看著我,說:“當然知道這個地方,俺們這就去。”
後來,我對紐約的朋友說,紐約的出租車司機不見得那麼可怕,不過英語糟糕倒是真的,我一共坐了大約十次出租車,十個司機個個講一口外國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