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六(2 / 3)

“廷凱叔,你聽見廣播了嗎?上午叫去鄉裏開會。”村民蔣俊禮在路邊扯著嗓子喊。

蔣廷凱老婆聽到喊聲,拎著鐮刀站起來回頭張望。她見丈夫沒有回答,就答應了一聲:“聽見了。”

“那上午廷凱叔還去不去咹?”蔣俊禮又在喊。

蔣廷凱也停住了割麥,示意老婆一起到路上去,跟蔣俊禮商量商量去鄉裏的事。

蔣俊禮也是見鄉長早晨在廣播裏點了名的人,他是村裏有名的“嘣嘣嘣”大篷車駕駛員,也是前蔣莊唯一的一戶種桃樹的人。蔣俊禮脾氣好,又舍得拿地裏的水蜜桃給村民吃,所以人緣較好,四十來歲,身強力壯,在村裏很有威信。他見蔣廷凱兩口子向他走來,就坐在路邊上抽出一根“白菊”香煙慢慢抽著等他們。

“廷凱叔,剛才叫你,你咋不透氣?”蔣俊禮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剛才隻顧割麥去了,沒聽見。”蔣廷凱嘿嘿笑了兩聲。

“沒聽見?我聲音這麼大你就聽不見?耳朵裏塞上驢毛啦?”蔣俊禮笑罵著他的長輩。

蔣廷凱說:“你這孩子大清早起來別胡侃,找俺幹啥?”

“幹啥?俺就問你上午去不去鄉政府?”蔣俊禮又將自己的“白菊”牌香煙遞了一支給他。

“不去。俺不去。”蔣廷凱“撲嗒”著煙,頭也不抬。

蔣俊禮說:“咱們幾個都商量商量,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

“沾,沾。”蔣廷凱連連點頭,就這樣和蔣俊禮的想法達成了一致。

這天上午,蔣俊禮、蔣廷凱等人,都沒去鄉政府。

傍晚時分,是從地裏往麥場拉麥子堆垛的時候了。蔣廷凱夫婦拉著一人多高顫顫悠悠的麥車子,小心翼翼地正往麥場裏走著,大隊幹部帶著鄉政府的幾個合同民警攔住了蔣廷凱,叫他到鄉政府去。好說歹說,劉長山、蔣俊功等六名村民都到齊後,合同民警像押犯人一樣,在後麵督促著他們往前走。劉長山是個高中生,三十幾歲,精明強幹,頭腦靈活。他見幾個合同民警一臉的嚴肅,就掏出香煙來,主動與他們攀談,想了解一下這大忙天急著去鄉政府幹啥。合同民警隻是說了句“見鄉長要召見你們。”劉長山心裏有底了,大不了還是為了前蔣小學占用地的“公糧”問題罷了。

進了鄉政府的大院,劉長山一眼看見了壓水井,他就招呼蔣俊禮:“來來來,喝口水,洗個臉。”一個個又渴又餓滿身灰垢的莊稼人,都往壓水井旁聚過來。合同民警從鄉長屋子裏走出來後,吆喝著:“你們幾個快過來,見鄉長在這裏!”

他們一個個甩著濕漉漉的雙手,向鄉長辦公室走來。鄉長見瑞言右手夾著香煙,打量了一下麵前的六個男人。

“你們都是前蔣莊西頭的?”見瑞言沒有半點笑意。

“是的,都是。”劉長山遞了一支煙給見鄉長,被攔了回去。

見鄉長問:“今天一大早的廣播都聽見了沒有?”

劉長山連連點頭說:“聽見了聽見了。”

“你們為什麼不來鄉政府?”見鄉長將煙頭踩在地上。

“唉呀,見鄉長嗬,今天都忙著收麥子,哪個顧得上來呀?”劉長山實話實說,“你看看我們全身這個髒樣,一整天都在麥地裏忙活呀。”

見鄉長背著手,像審視犯人似的瞪著麵前的一個個滿臉褶皺的男人。

“你們幾個人就是農村裏常說的‘二耙齒’,‘露頭青’,欠了這麼多年的公糧和提留款,一直不繳,對抗政府,知道這是犯法嗎?”

劉長山馬上接話說:“見鄉長,我們不繳公糧是有理由的,這不能叫犯法。”

“不叫犯法?抗糧不繳叫什麼?你知道這糧食叫什麼?叫皇糧,你懂嗎?”見鄉長衝著劉長山暴跳如雷。

“見鄉長,這不能叫皇糧!”劉長山是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年輕人,他不卑不亢地駁斥著說,“皇糧是古代的叫法,現在是共產黨領導的天下,就不能叫皇糧。”

見鄉長沒等他再說下去,就歇斯底裏般吼叫著說:“劉長山,你不恁你能,能得腳底板不連地了你!今天,我就拘留你!”

見瑞言喊來了合同民警,把劉長山、蔣廷凱等六位村民連拉帶拽,關進了鄉政府的會議室。

第二天上午,副鄉長張西臣、劉洪芝等鄉政府的十幾名幹部,在見瑞言的召集下緊急開會,研究對付、收拾前蔣莊村民的策略。最後,大家還是同意先放這幾位村民回家割麥子,等麥收結束後再拘留他們。臨近中午十二點,劉長山、蔣廷凱等六位村民被放了出來,他們被鄉政府非法拘禁了整整二十個小時。

那時的巴若宇,是趙廟區法律服務所的工作人員,是最基層的法律工作者。剛從省政法幹部學院進修回來的巴若宇,滿腔激情,一身正氣。當時所在的辦公室,近鄰鄉政府,因此,對鄉政府的每一個大小官員都比較熟悉。見瑞言鄉長是有名的“醬豬頭”,這外號取自於他的麵部顏色,有個順口溜是趙廟集上的人描述他的:“鄉長,鄉長,一天三場。早起來老窖,上午蜜釀,晚上不多,隻喝三兩。”既是指見瑞言的酒量大,又是鄉政府這幫人吃喝成風的寫照。副鄉長張西臣和劉洪芝,趙廟人這樣說:“副鄉長,張西臣,喝酒都是用小盆。”“副鄉長劉洪芝,喝得爛醉還要吃。”這鄉政府的人知道趙廟集人這樣嘲諷他,可他們並不在意,當麵對鄉長說這些順口溜,他們不但不生氣,反而拍著肚子樂得合不攏嘴,念念有詞地說:“為了革命為了黨,酒量還要再增長。”

午後的大街上,喝得東倒西歪的,滿臉通紅的人,大都是區政府、鄉政府的幹部。正是這種瘋狂的吃喝風,嚴重影響了趙廟人的幹群關係,巴若宇厭惡這些人,視這些人為魚肉趙廟百姓的贓官。

當前蔣莊西頭的村民找到巴若宇,說及他們被見鄉長等人非法拘禁的經過時,巴若宇滿腔憤怒:“告他們!上縣裏,上省裏,上北京告他們!”遏止不住的血性促使巴若宇奮筆疾書,為劉長山、蔣廷凱他們寫出了“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起訴狀。一石激起千層浪,全縣相關部門開始調查此事後,見瑞言一班人氣急敗壞起來,他們把矛頭轉向巴若宇,采用不同形式的報複和人身攻擊。

一天早上,巴若宇在區食堂打飯,恰巧遇上了也在打飯的見瑞言。本來正和別人有說有笑的他看到巴若宇走進了食堂,立刻沒有了笑意。巴若宇朝食堂師傅劉光頭笑了笑,劉光頭卻朝見鄉長努了一下嘴,意味深長地回笑了一下。巴若宇明白這種神秘的一笑,暗示他打完菜快點離開食堂,可他偏不急。

見瑞言終於憋不住了,他對巴若宇說:“巴若宇,你本事真大嗬,敢煽動群眾與鄉政府作對。”

巴若宇冷冷一笑回答他:“法律工作者的職責就是向群眾宣傳法律。”

“宣傳法律?你純粹是想造反!”

“老見,你用詞不當!現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時代。”

“你以為你懂法律是不是?熊毛神!法,算個屁!我是鄉長,我就是法!”

見瑞言氣得把端在手裏的稀飯碗和筷子當一聲砸在鍋台上,他這種狂妄自大的樣子讓巴若宇感到可笑。

巴若宇說:“你想打我?”

“打你怎麼樣?你以為我不敢?”

巴若宇說:“你先動手試一試?”

他彎腰四處去找東西,被劉光頭一把拉住了。

巴若宇說:“老見,你敢動老子一指頭,我叫你麵目全非。你以為欺負我像欺負前蔣莊西頭的社員一樣嗬?”

老見氣喘噓噓,兩隻猩紅的眼睛像被激怒的獅子,他說:“走,找區長說理去!我就不信我這個鄉長管不住你了。管不住你,我管得住你的老灶爺!”

巴若宇又氣他說:“鄉長,是通過鄉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你到趙廟鄉來,通過選舉了嗎?”

巴若宇隨著他來到了區長王秉香的辦公室。

王區長讓巴若宇先說說為什麼吵架,話未說完,見瑞言“呼騰”站起來,對王區長說:“王區長嗬,他是純粹亂說啊,他想造反啊!”

“坐下!你看你那個德性!”王區長見他醜態百出的樣子,狠狠批評道,“你還是鄉長哩,怎麼這個熊樣呢?好了好了,你們倆先回去,等我調查清楚了再說。”

王秉香聳了聳肩膀,拍打著呢子大衣上的灰塵,不瞧見瑞言一眼,讓老見在巴若宇麵前一下子沒有了剛才的威風勁。用村人們的話說,他的臉嘟嚕得像是“驢吊出溜”過一樣難看,兩眼怔怔地盯著王區長,一會又轉向巴若宇。

巴若宇起身欲走,見瑞言哀求的眼睛怯生生地瞧著王區長。“走吧,你也走。”王區長又這樣說了一句,見瑞言才默不作聲地走了出來。

路上,巴若宇朝見瑞言笑,哈哈大笑。

沒想到,氣急敗壞的見瑞言,第二天在高音喇叭裏大發雷霆,把前蔣莊的村民和巴若宇的“煽動鬧事”在喇叭裏罵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