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一 長相思(2 / 3)

李元沛笑了笑,撫著錦盒,輕聲說道:“小時候先帝教養嚴格,我卻總是貪玩。有一次先帝實在被氣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為這個緣故,我總是會把好玩的東西藏起來。可我那時馬虎,經常會忘了藏東西的地方,所以我後來都交給了她,讓她幫我藏著……”

綺素果然很仔細地替他保管好,並在他硯台上放上一張紙條,寫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隻要有這紙條,就能順利地找到那件東西。後來先帝無意中在李承沛的書室裏看見了綺素所寫的字條,發了好一陣脾氣,不但他被罰了,連綺素也被責罵了一頓。

綺素入宮以來,從未被皇帝責備過,隻覺滿心的委屈。他卻不但沒有體諒,還不住地埋怨綺素,若不是她寫什麼字條,他又怎麼會讓父親逮到?他口不擇言地說了許多氣話,等他發泄完了,才發現綺素已是雙目含淚。她不願讓李承沛看見自己哭泣,慌忙跑開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親那裏告狀,急忙追在她後麵,花了好半天的時間給她賠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記過夜,之後也就拋在了腦後。再有什麼玩物,他還是會交給她保管。綺素卻更小心了,那以後她還是回他紙條,隻是再也不寫字,僅有白紙一片。隻要看到硯台下的白紙,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東西保存妥當,要找出來的時候,他便直接去問她。如此一來,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後他偶然和綺素憶起了這事,綺素已經釋懷,他卻滿麵愧色。當年嬌縱頑劣的太子怎會知道為人著想?所以那時他總是讓她傷心。如今他漸漸明白了事理,上天卻再沒有給他時間補償。

“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憶完後,李元沛攤開手對桂枝說,“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張白紙,讓她知道而已。”

“那這頭發又是什麼意思呢?”桂枝又問。

李元沛低頭看一眼錦盒,笑容苦澀。他歎息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她聽:“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那是他們在永州時的事。

綺素婚後並沒有荒廢習字,他偶爾閑著沒事也會陪她。說是練字,他卻從來不動筆。他的陪伴不過是將書蓋在臉上,躺在旁邊的榻上睡覺而已。若是不倦,便會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閑話。有時她也會輕聲把她寫的內容念給他聽:有時是一段佛經,有時是一篇詩文。

艱澀的佛法他不感興趣,它們就像流水一樣,在他半睡半醒間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倒是她念的幾首詩,他還能時不時地記上一句半句的,這一首正是她曾給他念過的詩。所以看到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識字,但是這句詩她倒還能聽懂。正因為懂了,才覺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歎著氣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吳六。

吳六聽完也歎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這麼分開了。”

桂枝正在擦眼淚,聽見吳六這話,又被勾起傷心來,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擰了起來:“人家夫妻分離已經夠可憐了,你們卻還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吳六吃痛,又被桂枝說得不好意思,忙找了個借口出門去向上司稟報。

上司正坐著,聽著吳六一邊搔頭一邊說清楚了來龍去脈。聽完後,上司也頗為感慨,對吳六說,日後李元沛若再要與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後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離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過隻字片語。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來黔州的路上他便病過數次,到黔州後他的身體又一直時好時壞,隆冬之後的這次大病更是來勢洶洶,全賴桂枝和吳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強熬過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邊,輕拭著李元沛的臉額。數月的病痛早已將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難過,不時地別過頭去。

李元沛的臥榻正好對著窗外,一眼便可見院中繁盛的花樹。桃紅李白,燦爛有如雲霞。一時風過,花落如雨。杜鵑穿梭其間,啼遍枝頭,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著外麵的生機勃發,讓桂枝越發心酸起來。她起身,抬手欲將窗戶關上。

“別關……”床上虛弱的聲音傳來。

桂枝回頭,見李元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點點頭,輕聲說道:“每次都勞煩娘子和六哥,實在過意不去。”

“都這時候了,郎君還和我們客氣什麼?”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問:“外麵是不是杜鵑在叫?”

桂枝點頭,刻意用輕快的語氣回答:“是。年年這時都這麼叫,吵得郎君心煩了吧?”

李元沛搖頭,眼神黯淡:“明年這時候,我大概是聽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說!”桂枝聽他語意不祥,連忙阻止,“郎君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

“是嗎?”李元沛勉強一笑。

桂枝怕他情緒低落,忙道:“當然了。吳六找醫士瞧過了,說郎君挨過了冬天就能康複。你瞧外麵開的這些花,冬天可不就過去了嗎?”

其實醫士說的是:他體質本弱,之前幾次大病又傷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過一冬,或有一線渺茫的生機。

李元沛大約也知道這是她的寬慰之辭,淺淡地一笑,沒有說話。

見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裏娘子還等著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喪氣,要盡快地好起來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回答:“我知道。”

他雖是這樣說著,卻把臉轉開了,不讓桂枝瞧見他的表情。

當天夜裏,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離世,他的神誌都不曾清醒。醫士看過也是連連搖頭,表示回天乏術。他彌留之時曾經短暫地睜開了眼睛,桂枝抹著眼淚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想說,李元沛對她的問話毫無反應。他雙目無神,視線仿佛穿過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處,最後漸趨渙散。桂枝越發難過,捂著嘴泣不成聲。吳六雖然沒哭,卻也在門外悶聲不響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訊在第一時間便告知了西京。然他畢竟已是庶人,無法歸葬京都,上麵的意思也是暑熱將至,要盡早地入土為安。吳六與桂枝與他關係密切,便一力承擔了下來。

為李元沛準備好入殮的衣服以後,桂枝便開始清理李元沛的遺物。

他來黔州不久,東西並不多,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工夫。桂枝隻是想將他用過的東西都歸置到一起,若有貴重之物,便收起來,將來好送還給他在京都的家人。不過李元沛被貶之後身無長物,並沒有多少可以收拾的東西。隻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時,桂枝在枕邊找到了一個盒子,正是之前京裏送來的那個錦盒。

桂枝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伸手打開了。盒蓋打開之時,一張紙片隨之掉落,飄到了地上。她拾起紙片,見上麵有一行墨跡。她不識字,看不懂上麵寫的是什麼,她本欲將紙片放回盒內,可她想起上次京裏往來時丈夫和上頭的敏感。桂枝猶疑片刻,覺得還是讓人驗看一下紙上的內容為好。

吳六不在,她便拿著盒子去找給李元沛診治過的醫士。那位醫士這日正好在家,很熱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說明來意,拿出盒子請他看看紙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內容。醫士接過紙片便笑了:“沒什麼,不過是一句古詩罷了。”

“是什麼詩?”桂枝好奇地問。

醫士摸著胡子,拖長了語調念道:“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桂枝心裏一震,一時百感交集。她不知該說什麼,便低頭看著盒內。盒中的發結仍在,隻是失去了人體滋養,略減光澤。

醫士不知就裏,一邊把紙片遞還給桂枝,一邊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寫得差了些。不過吳六識字不多,能寫成這樣也不容易了。”

桂枝沒有應聲。她默默地將紙片收了,放回盒內,一言不發地走了,倒叫那醫士莫名其妙,不知是哪裏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將那紙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最後歎了口氣。幾經思量,桂枝將那紙片留了下來,卻將裝有青絲的錦盒放入了棺中,與李元沛一起下葬。

安葬後的當天夜裏下了場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轉為了綿綿的細雨。前幾日還在盛放的百花被風雨摧得殘破不堪,桂枝和吳六來到墓前,隻見飄零的花葉堆滿了墳前的空地。

“這是老天也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輕歎了一聲。

吳六在她身後撐著傘,聽見妻子的感歎,默默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了那張紙片,低聲將詩句念給丈夫聽,然後說:“我想這是李郎君寫給他家裏娘子的,便留了下來。日後京裏來人,就讓他們帶回去,也好叫京裏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吳六點了點頭。夫妻倆又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才攜手離去。

桂枝和吳六每年都會去李元沛的墳前拜祭,幾年裏,他們等著京裏來人,好將李元沛留下的東西交給他們。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來。光耀五年的時候倒是來了一些人,卻不是他們等的人,那些人找到李元沛的墓穴便開始挖了起來。

其時吳六和桂枝正好經過,見有陌生人挖開了李元沛的墳墓,都十分詫異。吳六上前詢問,那些人告訴他說皇帝恢複了李元沛的王號,他們這次是特意來將李元沛的骸骨運到西京,附葬在先帝的陵中。

桂枝輕輕扯了下吳六的衣袖。吳六會意,又向他們打聽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來人卻紛紛搖頭,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開口道:“李郎君還有些東西在我們這裏,諸位能不能幫我們把東西捎到京裏,交給他的家人?”

那幾人商量了下,領頭的人回答說:“我們奉命而來,隻管遷葬,不管捎東西。不過回京後我們倒可以替你打聽下他的家人,帶個口信。”

桂枝和吳六聽了,覺得不失為解決之道,便答應了下來。

那些人很快便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運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還是沒有任何蹤影。桂枝一直等著,等到自己的三個孩子出生,等到吳六出征歸來,等到自己日漸老去,等到那張紙片已經泛起了黃色,卻還是沒有等到那該來的人。

桂枝覺得自己老了。

當初年輕有為的天子都已經成了先帝,丈夫吳六也已去世四年了,她當然也該老了。

看著兒孫嬉戲於庭前,桂枝有時會想起已經流逝的歲月。先帝在位時曾數度討伐北狄,吳六曾經應征,還立過不小的功勳。大兒子曾隨父從軍,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後務農墾荒,這些年風調雨順,也掙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小兒子自幼聰敏,桂枝和吳六先送他去村學讀書,後來又到州府求學,學業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進京赴試,第二年就進士及第,聽說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裏,他們的兒子是年紀最輕的一個。他的官運也好,出孝以後便入京為官,如今仍任著給事中一職。

兒女孝順,從不讓桂枝做活,她如今輕閑得很,除了看顧孫兒,便常去吳六的墓前坐會兒,跟他絮絮叨叨地說說話,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樣。

吳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遠,自李元沛的遺骸被遷走,那裏便一直空著。桂枝偶然去那邊看過一次,見那裏開滿了各色的野花,繽紛絢麗。

對著遍地的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年李元沛給她念過的詩句。她當時聽了隻覺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時再度憶起,卻是各種滋味摻雜在心間。她試著回憶那句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想小兒子的學問好,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讓長子給京中的小兒子寫信,問他那是句什麼樣的詩。可長子不比小兒子,隻識得有限的幾個字,平日裏動個筆就糊裏糊塗的,桂枝除了“結發”、“恩愛”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都記不清楚,這封信就寫得更是夾纏不清。

小兒子收到兄長的信時隻覺得莫名其妙,他給一旁的妻子看了信,問她:“母親這是想說什麼?”

妻子停了手上的針線,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後,阿家老是念叨他,想來是她在思念阿翁吧?”

小兒子覺得有道理,歎了口氣道:“父親在世時和母親的確恩愛,可是母親老這麼鬱鬱寡歡也不是辦法。”

妻子柔聲說道:“她住在家鄉,難免睹物思人,若是我們把她接到京裏住一陣,或許能排解排解?”

小兒子接納了妻子的建議,過了不久,在他的堅持下,桂枝便離開黔州,來到了西京。

“母親你瞧,”來接她的小兒子扶著她,指向遠處的城樓,“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紀了,卻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座傳說中的都城。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為雄偉壯麗。桂枝從來膽大,可對著高聳入雲的城牆,她竟然有些瑟縮了。

兒子明白母親的震撼,他剛從黔州來西京時又何嚐不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命車駕入城。路上桂枝不時地撩起簾子,張望著京中奇景。形形色色的異國人和琳琅滿目的商鋪讓桂枝大開眼界,除了讚歎,她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約是為了轉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兒子讓妻子多陪桂枝遊覽京中名勝,桂枝果然歡喜。兒子與新婦見她開懷,也甚是欣慰。不知不覺,桂枝就在京中住了將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孫女不知怎麼老是中暑生病,這日新婦原本要帶桂枝去安業寺遊玩,卻因小女兒的病而無法成行。清早新婦便來向桂枝表示歉意,說不能陪她前去了,不過她已命家仆備了車,桂枝可以自行賞玩。

桂枝本想留下來幫新婦照顧小孫女,新婦卻表示不礙事,讓她放心去遊玩。似乎是為了減輕桂枝的負罪感,新婦又道家中缺了幾味香料,請桂枝遊玩回來替她去西市買回。桂枝不便推卻新婦的美意,隻得獨自出行。

安業寺為都中名勝,雖然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過,遊人也比往日少了些,香客卻還是不斷。桂枝上了年紀後就不大願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婦的陪同下胡亂地燒了把香,就去了寺廟後麵的亭子裏坐著休息。

離亭子不遠的地方植了兩棵槐樹,上麵結滿花蕾,桂枝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婆?”一聲呼喚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中等個子,相貌俊秀,桂枝覺得他有點麵善,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年輕人向她一揖,笑容滿麵地問道:“我注意阿婆好一會兒了,見阿婆老是盯著那兩棵樹看,不知道那樹上有什麼好看的東西?”

他搭話的語氣明朗輕快,又很溫和,讓桂枝心生好感,便開口回答他:“我在看那上麵的槐米。”

“米?”年輕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額上張望著,“樹上還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地解釋:“槐米不是米,是槐樹的花蕾。”

年輕人恍然,敲著自己的頭笑道:“原來如此!長得還真有幾分像米。”頓了頓,他又問:“那這個槐米又有什麼好看的?”

桂枝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小孫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藥,每次都要吐出來。我家新婦每天都頭疼怎麼哄她吃藥。我記得把槐米曬幹了,用來煮水就可以清熱去暑,很對我家小孫女的症,而且煮出來的水也沒那麼苦的味道,所以剛才想著要摘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