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立在那裏,徹底呆若木雞,一根手指都能將其捅倒。很難過?很狼狽?很心寒?對別人殘忍,總比被別人殘忍對待要好得多,這麼多年,我總算大徹大悟。
也許這個歸宿真的無可挑剔,但是,再見,李鉦。
推開門,一步一步走出去,腳步不重,每一個卻都結結實實落在心裏。分離不是不感傷,但海闊天空從此無牽無掛,顯然更有誘惑。
我愛幻想,對生活還有不切實際的希翼,所以我仍然年輕?
但願如此。
小毓那兒是不準備去了,李鉦這兒今生也不願重往,娘家早已不是我的家,何況此時已經不在。天下之大而無我立足之地的感覺頓時湧遍全身。安定慣了,驟然體會茫然,真有些小感傷。
抱臂低頭,有一步沒一步地往官道方向走,在那裏包下一輛馬車,暫且隨便到山上哪處尼姑庵內避一避風頭也好,這期間,完全夠時間考慮未來規劃了。
車行半路,正掂量身上帶的錢能支撐開銷到幾時,車夫一聲驚呼,車廂隨即猛地向前一倒,險些沒有整個兒滾出去,忙扶住車壁,揚聲道:“怎麼回事?!”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一個粗獷而陌生的聲音在空寂的山間土路上炸響,仿若一個驚雷。
好熟悉的台詞……
悲哀地閉上眼睛祈禱,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啊!
“這位夫人,咱們背運,隻怕是遇上搶匪!”車夫哆哆嗦嗦地爬滾下車,對著大咧咧走過來的幾個彪形大漢就是幾個響頭,口中不住說著告饒之語。
祈禱無效,真是搶匪。
人走背運,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遇不到呢?萬般無奈地仰天長歎,自己下車,免得被人拖下來,雖然小腿肚是免不了篩糠的。
為首的一個格外強悍的家夥挺個老大的肚腩,喝道:“留下買路財,大爺饒你不死!”
錢財乃身外之物,這我曉得,可是……把身外之物給了你,明天我就得餓肚,後天餓暈,大大後天就得餓死。這哪是要錢,不是要人命嗎?
“怎地,要錢不要命?!”看出我的遲疑,那家夥把眼一瞪,煞是駭人。
總好過眼下做了刀下鬼,眼一閉,心一橫,交出僅剩的一錠銀子。那家夥接過來在手裏掂了掂,頗為滿意的樣子,對我揮了揮手,像在驅趕。破財免災,活著就好哇,也不心疼白花花的銀子了,是非之地不久宜留,跑呀!
突然又聽身後有人喝道:“站住!”
心啊,就是一下下被揪起,提到嗓子眼。回頭,可憐巴巴地看著那家夥:“壯士還有何貴幹?”
“忘了劫色!”他重重一跺腳,揮舞手中鬼頭大刀:“模樣還不錯,過來讓咱家劫個痛快再走!”
……眼皮一翻,差點暈厥。
不如殺了我算了,搶劫還要一條龍服務啊?血氣上湧,胸中豪氣幹雲,老娘也是會功夫的,大不了拚個你死我活:“有種把刀給我,決鬥!誰活著誰走出這片林子!”
那幫人先是一愣,然後集體哄笑,有的甚至笑跌在地,捂著肚子接著笑。
恨不能怒喝:嚴肅點!
有人替我怒喝了:“光天化日搶劫財物,太不把官府放在眼裏!全都別動,束手就擒!”
再次望天,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好運氣,官府,一般不是等慘劇完全謝幕,演員都準備趕下一場了才馬後炮一樣緩慢出現的麼?哀怨地將目光投到官兵大爺們的身上,越看越有種似曾相識之感,這二三十人個個都很麵熟……尤其那個瘦高個兒!
去我家埋伏我的那幫爪牙!
天下之大,他們咋就知道我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呢?
“我見過你。”先發製人,對那裝蒜瘦子就是一個凜冽的眼神:“但是我不想再見到你,隻可惜,事與願違。”
瘦子看我一會兒,淡淡地:“倒未曾想到你好硬牙口。”
啥意思?我跟你很熟嗎?
兩個官兵一左一右叉起我,就要拖走,老娘豈是你們一群毛手毛腳的男人想碰就碰的?剛想反抗,隻聽那瘦子道:“將她放在馬車裏,不用鎖進囚車了。”
嘎?回首望去,不遠處還真的停著一輛囚車,難道真是為我準備的?這要是往官道上一拉,我這張麵皮還要不要了?幹脆咬舌自盡算啦……這麼說,還真得感謝那瘦子大發善心,不在我的傷口上撒最後一把鹽。
但是很快,對他僅有的那麼點兒感激就蕩然無存。被扔上馬車,又聽他冷冷吩咐:“重鐐,鎖緊了。”
於是我變成一根香腸,動彈不得,被一群惡狗包圍著。好吧,這比喻多少有些不恰當,畢竟那群惡狗騎馬而我坐車,一路上倒也再沒有什麼惡劣行徑。
可憐我,獨自望著手上腳上的鐵鏈出神……坐牢?不坐牢?斬首?不斬首?充軍?不充軍?未來一下子變成黑色,腦袋一下變成一團亂麻。一會兒竭力強製自己平靜,一會兒又出奇煩躁不安,最後自己將自己整得虛脫,靠在車壁上喘息。
行了半日,手腳酸麻到沒了知覺,天黑下來,今晚注定要在鎮子上留宿。
到了客棧,悲劇再次出現。
從馬車裏轉移到客房中,總不能變法術般眼一閉就過去了吧,又實在不願被陌生男子再叉一次,就這麼僵持著。
“你想怎樣。”瘦子冷眼看我:“你說的對,大庭廣眾,男女授受不親還是必要的。”
幸好靈機一動,拿官府的光輝形象當借口,還挺有效。暗自得意:“你開了鐐子,我進屋再鎖上,豈不好。”
他沒搭腔,明顯是不予讚同。
“說實話我很想跑,可也得跑得掉哇。”我垂頭喪氣:“你們二十來個禁軍精英,別對我太有信心好麼。”
還是不讚同。
我絕望:“那不勞閣下,我自行蹦過去!”想象一下袋鼠吧。
他忽而一笑,嘴角咧開的幅度不可謂不大,這樣一看,也不甚嚴峻了:“女人是不是都有軟磨硬泡的天賦?”
別問我,這等沒有技術含量的問題,懶得回答。
最終還是架不住我的天賦,這家夥開鎖,押送我進了客房。反手將門一關,順理成章地坐下,活動腕子和脖子,一副要休息的樣子。
嚇壞我也:“你幹嘛?!”
“我幹嘛了?”他茫然地轉過頭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氣喘噓噓的我。
“我似乎沒說留你吃晚飯罷?”
“不妨事,他們待會兒送飯菜上來。”
憑我多年遇人無數的直覺,判定此人為裝傻充愣者,且級別不低。對待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不睬,視若無物。他坦然,我比他還坦然,當下一蹦一跳,跳坐在床上,後背靠於床柱,身後是軟軟的被褥,當真享受。
他斜睨一眼,緩緩道:“有沒有人告訴你,隨遇而安是種好品質。”
“誠然,我一向擁有這種品質。”
“在下亦是這樣認為。”
廢話完畢,咋還不走人?你說你要是旅途煩悶,我幫你解悶,解完了也該自覺些,主動消失:“夜深了,呃,怎麼稱呼?”
“韋適。”
“哦,韋大人,我覺得你現在是否應該——”隱約間琢磨到什麼,又是一陣似曾相識之感:“如未記錯,聽李鉦提起過你,你們……和謝知潤,三個人曾是多年知交。”
他微怔,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即點了點頭承認:“你記性很好。”
原來是熟人啊……那還如此苛刻地對待我?!底氣頓時充足:“看在李鉦的份上,韋大人,煩請高抬貴手!”
他又玩起沉默來,隻是轉過身,正視我好一段時間。
直到被他看毛。
哪有這麼盯著人瞅的,每寸骨節都被看透,每根汗毛都被數遍,這個人,對自己的別有用心絲毫不加掩飾。
“衛毓。”他忽然重重咀嚼這兩個字,下了某種決心一般,歎了聲:“知道我為什麼來抓你?”
因為我爹犯了罪,我受牽連。
“那為何禁軍這麼多統領都可調派,我要親自翻山越嶺到處搜尋?”
也是,憑他官位完全不必親自出馬,高坐大堂之上,扔個令牌出去也就是了,著實不解。
他沉默片刻,道:“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斜人靜。”
驚訝度遠遠高於知道姓韋和李政他們一夥!對於人生中第一封情書,印象那是極其深刻的,當即詫異到說不出話來——不會吧!不會吧?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看這家夥,也不像寫這種酸酸小詞的人呐。忍不住浮想聯翩,難道在女兒的喜堂上,我的魅力無人可擋,直接折服了這位悶騷的老帥哥?回去之後,他便難掩相思之情,揮筆而就,暗暗投出了這首雖然簡短,卻灑滿纏綿情意的小詞。
其實有時樓主我就是這麼喜歡自我陶醉……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解開我的束縛,他長歎一聲,低聲吟道。
呆了。
此男吟詩的氣場,絕對比他板著臉裝蒜強百倍啊。一時有些難以自抑,不知怎地脫口而出:“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一發不可收拾,我們這一個晚上居然如此這般對上了詩。
直到我的唐詩儲備量亮起提示燈,哪天閑下來該背些時新詩句充充電了,不然鎮不住他!
“從前,我絕不會相信一見鍾情,但是現在……”
他皺了下眉:“不是一見鍾情。”
“呃?”滴汗,對形勢估計過於樂觀?
“沒調來京城之前,一直和謝知潤在滄州任職。”他微微一笑:“謝知潤誇你,舌頭都要誇出繭來,直到我實在忍不住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讓歡場流連閱女無數的謝大官人讚不絕口。此次前來京城赴任,李狀元婚堂之上,方有幸目睹佳人真容,深知此言不虛,遠遠一望,無須第二眼,便曉你是我未來夫人之不二人選。”
夫人?老大不小的,怎麼也有四十罷,尚未娶妻?
他看出我的懷疑,略抬了抬下巴:“我不是一個隨意動心的人,你應該看得出。有人說我古怪,我卻認定將來必定有一知音,這個女人,才能坐上一直空虛懸的原配夫人的位置。”
嗯,知音,沒錯的,至少我能看出你裝蒜,別人未必不誤認為你是格調高。
沉思一會兒,還是不依不饒:“這也算作一見鍾情吧?”
“我一早熟知你,和你神交已久,怎能算呢?”
哦,那好吧。
此君很有實力,能把本就沒道理的事兒說得很有道理,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本領。
“我在京城剛置了幾處宅子,你挑一處中意的,讓人布置妥當,做新婚之用。”他的目光比原先更加坦然,沒有絲毫做作:“還有什麼要求,盡可以提出。”
太突然了……好事來得太突然,不敢相信。
真愛就在眼前,而且感情和名份,一個不少都能給?不費吹灰之力把什麼都給辦了,給人一種踏踏實實的被嗬護的感覺……不禁令人浮想聯翩,做這樣的男子的妻室,很幸福吧?
裏頭會不會有什麼陰謀呢?話說,我一半老太太,沒錢沒權沒身份沒地位,確實沒啥可讓人圖謀的。
試試他的誠意吧,無比哀怨地:“我父親,這一次可能……唉,讓我如何有心情談婚論嫁?”
“回京之後,我聯合李鉦上書請命,皇帝老兒仰仗我們手中重兵,免不了賣一二分薄麵。待令尊平安回府,咱們再談婚嫁不遲,你也好做足準備,諸事安排妥當。”略一思忖,這家夥便行雲流水一般說完,連個磕巴都不打。
再次敬仰……
既解決了誰也無法解決的問題,又照顧到我的感受,不讓我覺得這是在逼婚,世上為何有做事如此周到的人呢?多年等待,原來就是為了遇見這個人?
剩下的問題,就是下決心答應他的求婚。其實吧,我還是覺得太過突然,不拖個十天半個月考慮清楚,於心難安。
回京之後,他果然一出手便搞定了老爹的案子,這下不答應,也得答應了。嗬,何況我內心是那麼激動與澎湃啊,不答應,真的要鄙視自己的清高了。錦上添花的是謝知潤的從遙遠邊陲寄來的親筆長信證實了韋適的一切。他果然是因為格調,咳,也就是悶騷的原因久未成家。然後呢,呃,出身還不錯,也算貴族,隻是現在沒落了,瘦死駱駝比馬大,相比當朝為官的同仁,家底還是豐厚些。對我,自然是仰慕已久的,嘿!
準備婚禮的那幾天,收到李鉦的回信。
之前因為即將成親,於情於理,都免不了知會前夫一聲。上次怒而暴走,其實後來想想,也並沒有那麼多火大的理由,再說如不離開李府,又怎會在半途遇上韋適?世事無常,因緣注定,委實不可捉摸。
“他很好,比我好。足以信賴,祝你幸福。記住,將來無論如何,我都是最後一個站在你身後的人。有需要,隨時找我,責無旁貸。”
眼淚不知不覺滑下來,順著臉頰,滴落在波斯地毯上,無聲。
看完最後一句,簡直要感慨我衛毓何德何能,受你麼這等青睞於恩惠:謝知潤當年說的沒錯,你這樣的女人,的確不該空讓年華等待,紅顏老去。
很多年以後,回憶起當日成親時那番景象,還是倍感甜蜜、安詳、舒心。
韋適對我,也始終保持著六個字,偶爾吵吵小架,提高彼此的語言水平和應變能力,當然每次都是我完勝。
後來,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這給小毓造成了莫大的困擾,她還沒來得及造人,我這個當娘的居然趕在她前頭了!
孩子落地不久,謝知潤回京一次,專程前來看望多年不見的一男一女兩位老友,麵對大媒人,我們豈敢怠慢,立馬榮升他為孩子幹爹,給他一個每年幹兒子生辰都要送份大禮的殊榮。這家夥,後來始終沒有成親,直到病故,尚未留下一子一女,當真成就了千古風流的美名。就像韋適說的,人各有誌,樂在其中就好,旁人無須過多遺憾。
歲月靜好,前半生的磕磕絆絆,顛沛流離,仿佛上輩子的事兒,加上年紀漸大記性越發不好,已經不能一筆不亂,記得清清楚楚了。
這樣……也好,雖然老眼昏花,倒底要昂起頭向前看。
這些年,卻未見李鉦一麵。
隻收到過他從邊關寄來的一片錦書:一向可好?
提筆許久,也隻回道:好。
無須多說,他自然明白。
“娘,最近感到他在動,好真實啊,像要馬上踢破肚子跳出來了!”小毓蹭在我腰間,將我的手掌貼上她圓潤的肚子:“我當年在你肚子裏也是這麼調皮嗎?”
“嗬,他跟你比,那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咿咿呀呀,小毓抗議著。
陽光好和煦,靠在涼亭的柱子上,腰間墊一個繡枕,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恍惚間,看到我娘對我微笑,我亦微笑,對她說:“……很好。”
真的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