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的演說(1 / 2)

(1909年12月10日)

拉格洛夫幾天前,晚霞散盡時,我乘上了開往斯德哥爾摩的列車。車廂內燈光幽暗,車窗外夜色濃重。疲憊的旅客們休息了,隻有我靜靜地坐著,諦聽火車撞擊鐵軌的吭吭聲。

我浮想聯翩,以往去斯德哥爾摩旅行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出現在眼前:通常,是為了去辦些麻煩事——去通過考試啦、為手稿找個出版商啦,等等,而這一次,我是去領諾貝爾文學獎,這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整個秋天,我離群索居於韋姆蘭的一幢老房子裏,而現在我卻要在大庭廣眾之中拋頭露麵。我已經過慣孤獨隱遁的生活,對喧鬧繁華的場麵甚為不適。一想到要麵對那麼多人,不禁惶恐。不管怎麼說,我內心深處,對接受這一殊榮充滿了欣喜。我想象著那些分享我的幸運的人們高興的臉龐。他們中有我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姐妹、我那年邁的母親——她仍留在老家,非常欣慰地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這一天。

我又想起了我的父親。一種深切的悲哀占據了我的心田——他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再也無法走到他身邊,告訴他獲獎的喜訊。我知道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那些聽到這一喜訊後更加興高采烈了。我從未見一個人,像他那樣酷愛文學作品並尊敬它的作者。我真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獲悉我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是啊,我無法親自告訴他這一消息,這是我心中最大的遺憾。

有過在奔馳的列車中過夜的經驗的人都知道,當列車毫無震顫地平穩滑行,萬籟俱寂中,“哢嚓,哢嚓”的車輪轉動聲變成了節奏安詳的旋律,它能撫平人們心中的一切煩惱和憂慮。這時,朦朧入睡的旅客往往會產生在浩瀚的宇宙中飛翔、飄浮的感覺。是呀,我當時就有這種感覺。恍惚中,我墜入了幻想——我也許是搭車前往天國,和父親去重逢!火車行駛得那麼輕快,像是駕虛淩空一般,我的思緒比列車的速度更快。

父親像往常那樣,坐在前廊的搖椅上,麵對著陽光明媚、鮮花盛開、小鳥啾啾的庭園。他正念著《弗裏提奧夫薩迦》。當他看到我時,便放下書,把眼鏡高高地推到前額上,從椅上站起,朝我走來。他或許會說:“你好,我的女兒,見到你很高興!”或許會說:“嗨,你來啦!你好嗎?我的孩子!”——這些都是他以往常說的。

然後他重新坐上搖椅,揣測我為什麼會來看他。“孩子,你一定碰到什麼困難了!”他會這樣突然地問道:“不,父親,我一切都很好。”我回答,想把這好消息告訴他。可話到舌尖又咽了回去,我想把它說得含蓄點。“我是來向您討個主意的,父親,”我說:“因為我欠了一大筆債。”

“如果是為這件事找我,我恐怕愛莫能助。在這天國,雖說樣子很像韋姆蘭老家,什麼東西都不缺,可就是沒有金錢。”

“我欠下的不是錢,父親。”我會這樣說。“那更糟糕,”父親說,“你還是從頭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吧,我的女兒。”“我想求你幫忙不算過分,因為這是您開的頭,父親。您還記得嗎?您以前常彈鋼琴、唱貝爾曼的歌給孩子們聽。每年冬天,您至少讓我們朗誦兩回泰格奈爾、魯內貝黑和安德森的作品。不是嗎?我現在欠的債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父親,就是您使我喜歡上那些童話故事與英雄傳奇,熱愛我們的國家,無論在貧富榮辱、順境逆境中都要熱愛人生,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償還這筆債。”

父親一定會從椅子上站起來,點頭微笑,顯出全然放心的神態,說:“能夠使你欠上這筆債,我倒是很高興的。”

“是呀,父親!但問題是,您還不了解我欠下了多少債!”我說:“使我獲益匪淺的人可真不少呀!父親,還在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常有一些貧窮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藝人,在韋姆蘭演唱歌曲和表演喜劇,他們的粗獷、歡鬧的街頭藝術,使我增長了不少見識。還有那些森林邊上的灰色小農舍裏,老爺爺、老奶奶曾在我童稚的心靈裏灌輸了許多聰明、美麗的小姑娘以及小水怪、小精靈的故事,他們也是我的啟蒙老師。他們使我懂得,冷峻的岩石、幽暗的森林,是那麼的富有詩意。再想想那些隱居在幽靜的修道院裏的那些臉色蒼白、顴骨高聳的神職人員講的傳奇故事吧!他們講述親眼見到的怪誕景象和親耳聽到的奇妙聲音,令人難以忘懷。我在作品中借用了他們那些口頭創作的故事。還有我們那些徒步走到耶路撒冷去朝聖的農民,他們這一非凡的舉動為我提供了很多的創造素材。難道我不曾欠下他們的債嗎?不僅我欠了人間的債,對大自然,我也欠了債。因為,飛禽走獸、樹木森林、鮮花青草,無不向我吐露了他們的秘密,無不使我的創作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