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對弈
梅雨季節
漸行漸遠,驀然回首父親已經去世十年有餘了,可父親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昨天出現過。幾多回,我們在夢裏對弈。
是的,隻要看見擺放在書架上的棋,一股悠悠的思念之情就會襲上心頭。我們是三十七年的父子,十七年的“師徒”。
和父親成為下棋的“師徒”關係是我這一輩子痛不欲生的事,同時也是能讓我得到快樂的事。
在我二十歲之前的記憶裏,父親是個大忙人,在家裏似乎很難看到他的人影。
但就在我二十歲那年,父親病了,病得非常嚴重,是那種可怕的病——癌!從那時起,父親的身影開始在家裏晃動——是那種令人揪心、鬱悶的晃動。
大凡癌症患者的家屬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掩飾,用微笑掩飾痛苦、用輕鬆掩飾壓力,用看起來似乎無所謂來掩飾隨時都可能發生的災難。我們家也不例外。
為了引開父親對疾病的注意力,我們想方設法製造比較輕鬆、愉快的話題。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感到話題的匱乏。我們的無奈卻引起父親的開懷大笑,笑得我們不知所措,笑得我們羞愧難當。
“看來你們比我還緊張嘛.”父親邊笑著邊說道,眼淚都流出來了。
“明明,我們來殺兩盤。”笑罷,父親邊擦著眼淚邊對我說道:“也許這樣我們都不會感到緊張了。”
對啊,我怎麼沒有想到用這種方式來減壓呢?也許父親說的是對的,我們比他還要緊張。
我之所以會走象棋,是父親教我的。父親說男子漢就應該會下象棋,而且最好是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可我始終沒有達到父親所要求的那樣,不管下什麼棋,我隻會而不精通,以至以後的圍棋也是如此,盡管我是父親的圍棋師傅。
父親教我下棋很幹脆,隻告訴我什麼棋該怎樣走以及一般的下棋規則就開始拉開架勢與我對弈起來,好像他與我下棋就是為了贏我似的。沒辦法,我隻好硬著頭皮縮手縮腳地和他下。這樣的結果自然父親總是妙棋橫生、步步為營,而我卻是臭棋熏天、步履維艱。
父親每走一步好棋,就會哈哈大笑,顯出一副得意洋洋甚至暗藏著陰謀詭計的神情。有時候我會邊拿棋走邊偷偷地看他的眼色,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鑽進他早已為我設計好的圈套。但無論我如何小心,還是會身不由己地掉進他的圈套。或許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圈套,隻不過是我不會算棋罷了。
當然,父親也並不是一個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最好的獵手也會有失手的時候。
父親的失手是因為他的輕敵,當我可以吃掉他的棋子時,他顯得有些驚訝,但這僅僅是一瞬間的神情,繼而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知道他的這種無所謂是強行表露出來的,直至到後來我將死他,他才意識到不能對我輕敵了。當然,他會有點尷尬地表揚我一番。直到現在,我還一直認為在父親的思維裏,他是不能也不應該輸的,他的這種思維方式一直連續到他斷氣的那一刻。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的父親的緣故。
但父親失手的概率至少在千分之一。
看來中國象棋我不可能成為父親的對手了,但我也不能總是做“老書記”啊。不行,我得有創新意識,不創新就得“死”。思來想去,唯有圍棋是我的最好的具有殺傷力的武器了。原因有二:一父親從來就沒有接觸過圍棋,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門外漢;二我從小學就開始下圍棋,不說身經百戰也可謂久經沙場吧。
於是,我買了一本《圍棋入門》的書丟到父親的麵前,正式向他下戰書:“給你一個月時間,一個月之後我們就開始下圍棋。當然,若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來請教我,我定會不遺餘力。”父親不屑一顧地看了一眼書,又極為藐視地看了我兩眼,慢條斯理地說:“一個月太長了,一個星期足矣。”也太不把村長當幹部了吧!
一星期後的星期五我下班回到家,看見父親撲在飯桌上在畫著什麼。我感到有點納悶,雖然父親的這個姿態我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已經司空見慣,因為父親是廠裏的高級工程師,雖然在生病前是廠長,但偶爾也會畫點圖紙什麼的,可現在父親在病休中,也不是廠長了,在幹嗎呢?
我走近一看,不禁樂了,原來父親在畫棋盤,麵前亂七八糟地放著筆啊、尺啊、規啊什麼的。父親是在一塊正正方方的木板上畫棋盤,我嫌他多此一舉:“幹嗎畫棋盤,不是有現成的嗎?”
父親仰起戴著老花鏡有點蒼白的臉,好像有點疲勞的樣子:“那是塑料的,折痕處坑坑窪窪的,再說也太小了,經緯線看不清楚啊。”多年的職業習慣養成了父親不管做什麼事總是一絲不苟、精益求精。“怎麼樣?今晚就開始?”父親試探著看著我說。
我有點無所謂:“行啊,你學會了?”
“小兒科!”父親瀟灑地把筆往棋盤上一丟,很自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