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族裏上下有那麼多張嘴要吃飯,好些個還受了重傷,得緊著瞧大夫。”

“閉嘴!”看著惶惶不安的族老們,太叔公將拐杖用力在地上戳了幾下,沉聲道:“廷恩,依你看,流匪們能不能打下縣城?”

“按蘇縣令的意思,縣中去年冬收的稅糧還未送到州府去,尚能支撐縣中百姓三月的吃喝。不過三月一過,就算縣中城牆堅固,流匪們都是烏合之眾,怕也擋不了。何況,流匪是被永王兵馬強行逼至河南府內,永王一旦將已占據的州府掌控在手中,下一個,就該是河南府,到時隻怕……”李廷恩對三泉縣能抵擋住永王與塔塔人的合兵實在沒有任何把握。

太叔公冷哼一聲道:“可眼下縣城還是比附近的村鎮安全。”想到柳條鎮,他側過頭問李廷恩,“你去過鎮上了?”

李廷恩麵色難看的點了點頭。

“秦先生家裏……”太叔公見李廷恩雙眼赤紅,後麵的話便不再問了,“唉,這世道,要吃人了……廷恩,你可惜了啊,是我李氏福氣太薄。若生在太平盛世,你必能讓李氏成為百年望族!可如今……”太叔公長歎了口一口氣,用拐杖支撐著身體,決然道:“先保住族裏的血脈傳承!”

“長發!”太叔公將正和幾個族老竊竊私語的李長發叫過來,見他一臉惶恐,不由怒道:“瞧瞧你這副樣子,你是族長,一把年紀,死就死了,你怕什麼!”

李長發既怕又委屈,含淚道:“太叔公,我死了不打緊,可我那幾個孫子,他們才多大,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住口!”太叔公毫不留情的斥道:“族中所有兒孫,都是我李氏的血脈,不是你的孫子才死不得!”

李長發諾諾垂頭不敢再說話了。

“你去安排幾個人,弄清楚都有哪些受了傷的,傷在腿上的有多少,傷在其他地方不能自個兒走動的又有幾個?要不能走,是不是家裏的獨苗,是男還是女,是要外嫁出去的閨女還是聘回來的兒媳婦,全都去弄清楚,弄明白後就給報上來。”

李長發不明所以,還是聽了太叔公的話去辦事。

聽見太叔公吩咐的李廷恩,心裏卻一個咯噔,他上前一步,沉聲道:“太叔公,不能這麼做。”

被李廷恩這麼一問,看著李長發背影出神的太叔公半截身子都軟了,他借李廷恩的胳膊和手裏的拐杖勉強站住,對上李廷恩的眼睛,無奈道:“廷恩,這是沒法子的事。我看你和那趙安身上好幾道傷,衣裳到處都是血點,這趟回來不容易罷。”

李廷恩沉默的避開太叔公了然的目光。

太叔公拍拍他的胳膊,“廷恩,咱們村裏一共有六十多戶,合起來四百多人,旁姓人不到一百。你可知最後隨我們一道上山的有多少?”

“隻有兩百個,旁姓人隻剩三個!他們比族裏更窮更沒人幫手,舍不得這個放不下那個,到頭來全家老下都死在流匪手上。三平他爹娘他們,就是一心想要回去跟那些人一道收拾東西,才會丟了性命”太叔公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沒了一半啊。舍得舍得,廷恩,要想把族裏的血脈傳下去,就得舍!”

一陣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骨侵襲到心尖,讓李廷恩凍的打了一個哆嗦,他不敢置信的望著太叔公,“隻剩兩百人了。”

一到礦洞,他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二柱身上,他看著跟李二柱在一起的隻有二三十個人,他以為剩下的人都在別的礦洞裏,原來已經沒了一多半。那些曾經在村頭村尾叫過他天河的人,大多已死在流匪刀下。

而剩下的這一半,眼看也快保不住了,最後能活著的到底有多少?

李廷恩回頭望著遠處坐在礦洞中蜷縮成一團烤火的族人,殺人時候那種血腥的暴烈重新湧上來,他攥緊拳頭轉身對太叔公堅定的道:“就算放下受傷的人,放下女人,族中都是種地出身,照樣不是餓紅眼的流匪對手。我上山的時候,隻有兩人,趙安能帶著避開流匪們的哨探,人太多,必然會驚動流匪,我們走不了。”

太叔公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苦笑道:“所以要挑些年輕力壯的走,下山的時候分開。你身手不錯,還有個石大學士給的護衛,老頭子不擔心你。到時候你能帶幾個人就帶幾個,把走掉的人都帶去縣城,縣裏還能支撐幾個月,說不定能拖到朝廷派兵來。”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的意思了。不僅受了傷的不是獨苗的男丁留下,女人留下,就是他們這些輩分高體力不濟的長輩也留下。這是打算留下的人在山上吸引流匪注意,要把一切生的希望都留給年輕人。

可這個方法,李廷恩實在無法接受。就算李二柱沒有受傷,李廷恩也做不到。

在以前,他一直認為宗族就是他利用的工具,是他可以拿來對付範氏的武器,是他在這個時空發展所需要的盟友。到了這個生死關頭,他才明白,宗族的每一個人麵目鮮活,他們與自己血脈相連。

他抬頭望了望遠處,神情幽暗的道:“太叔公,我會想別的方法,我一定要帶大家下山!”

若在以往,太叔公會誇讚李廷恩重情重義,可此時他心裏隻有怒火。

“還想個屁!”太叔公指著李廷恩連聲大罵,“就聽我的,你這就給我立個誓,你一定活著回去。再說一回,族裏誰都能死,你不能死。不管這天下是不是要亂了,族裏隻有你能撐得起來,你在,咱們總有起來的一天,你不在,管他亂世還是天下太平,活下來的遲早也被別人磋磨死,你不要忘了,這幾年族裏發跡,早就把周圍的人都給得罪透了。沒了你,那些人必會落井下石,你要全族都給別人踩在腳底下是不是!”

看太叔公動怒,李廷恩幹脆利落的跪到了地上。他這個動作,把本就虛弱的太叔公氣的一個踉蹌暈了過去。李廷恩趁機給太叔公扶了扶脈,發現隻是氣急暈倒,鬆了一口氣,把太叔公送去歇息,自己叫了趙安出來。

“礦洞裏的糧食頂多能吃三天。”趙安一過來就告訴了李廷恩這件最重要的事情。

李廷恩漠然的搖了搖頭,“不用三天,天一亮還找不到方法平安下山,就再也下不了山了。”

李家村的情況李廷恩再清楚不過。本就是數一數二的富庶村落,所有人安居樂業已久。加上出了自己這麼一個解元,種上了金銀花,李家村的人比柳條鎮的人有錢的多。平日居於安,背靠大樹,請長工的不在少數,過的完全是富家老爺的日子。長久以來的安逸生活讓李家村的人心性早就不如以前堅韌。

他們能撐著跑上山一路躲到礦洞挨這麼兩日,已是十分不易。讓他們堅持住信念的,無非是大燕承平已久,他們不明真相,以為流匪很快就會被朝廷剿滅,正如先前那些族老一樣,一聽說朝廷不會派兵,原本還頗能自控的族老們就全都人色全無。另一條,則是他們對自己這棵大樹抱有希望。

想到看見自己到來時原本坐在礦洞中瑟瑟發抖的族人目中一瞬間迸發出的希望,李廷恩心口狠狠的縮了一下。若自己不能盡早想到辦法將他們帶走,不等糧食吃完,族人就會失去鬥誌,受了傷的人會幹脆選擇放棄。

失去信念,是比一時餓肚子更加可怕的事情。尤其這是山裏,沒糧食可以打獵,打不到獵自己還有空間,但若人自己放棄了生命,還有什麼能拯救。

趙安神色凝重的看著李廷恩,“少爺,你想要把人都帶走?”以山腳下那群流匪的架勢,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沒錯!”想到成為鬼鎮的柳條鎮,想到死去的秦先生,想到少了一半的族人,李廷恩眼底瘋狂的燃燒起熊熊火焰,“我李廷恩不是聖人,卻絕不做丟棄族人的事情。”

趙安很佩服李廷恩的選擇,但他不得不堅定的搖了搖頭,“少爺,我方才瞧過了,半數人都受了傷,剩下的還有一半是老弱婦孺。若那群流匪是才來的時候,一個個餓的手腳無力隻有一股狠勁,咱們想想法子還有幾分把握能衝出去。如今他們在山腳吃飽喝足,我們這些人卻在山上凍著傷著,就算勉強把所有人都帶上衝下去,到頭來也是一起送命的份。”

李廷恩麵目猙獰的冷笑,他扶著腰間長劍憎惡的望著山腳,冷冷道:“誰說我要帶著人衝出去!”

聞言趙安愕然,“少爺的意思?”

“我要他們全都去死!”李廷恩右手猛然用勁,狠狠按住劍柄,語調比地上的冰雪更讓人覺得森冷。

趙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山下五百多亡命流匪以逸待勞的等著,結果麵前這位解元卻說他不僅要逃命,還要讓這群流匪全都送命!

李廷恩沒有理會趙安臉上震驚的神色,他抬頭朝不遠處一座圓頂山峰望了望,靜默片刻後倏然轉身。

礦洞裏太叔公已清醒過來,正在聽李長發回報族裏人傷病的消息,看見李廷恩走進來二話不說就跪下,他的臉一下陰沉了下來。

“你不用說了,就按我的法子做。”太叔公不給李廷恩說話的機會,不容置疑的道。

對太叔公的話,李廷恩充耳不聞,他低頭垂眸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我要炸了碧波湖。”

“你說什麼!”

不僅是太叔公,邊上幾個族老聽見李廷恩的話,都紛紛跳腳。

一個族老指著李廷恩唾沫橫飛的大罵,“廷恩,你一貫是個懂事的孩子,這回是咋了。你不曉得那碧波湖是咋來的,那是咱祖上做官的老祖宗致仕後寫文集的地方,老祖宗為這麼一個湖,花了十五年。當初你說要把玉峰山買下來,玉峰山原本是族產,咱們都做主給了你。族裏不是沒人說道,大夥兒都說族產就是族產,就是要給誰,那也該給長發那一脈。可咱們還是給你了。你那時可說的好好的,絕不動碧波湖。”

李長發跟在後麵勸,“廷恩啊,碧波湖就不是老祖宗挖的,咱們也不能碰。這玉峰山上的泉水,可都流到碧波湖裏頭去了,你想想碧波湖有多大,那要一挖開,能把咱們山腳底下整個村子都給淹了。還有那麼多田地,那可是咱族裏的根,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