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就在兩人鬆口氣時,又聽到了一句話。

“我是他正妻的娘家人,李桃兒的親侄子。”

“啊?”張大驢與黃黑子大吃一驚,兩人齊齊從凳子上摔下去半天沒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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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子,就是這兒。”

李廷恩下了馬車,看到麵前這樁位於小巷的小院,院門年久失修,腐朽了半邊,儼然已經不能合攏,湊合著用木棍支住了,牆頭上爬滿藤蔓,明明是夏天,這院子卻給人一陣刺骨的涼意。

“拿著罷。”李廷恩將銀子仍給他們,神色陰沉的警告,“我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知道我來胡家看我姑姑,尤其是你們口中的胡幹餅和那位陳寡婦。”

張大爐將銀子攥在手裏,保證道:“您放心,咱兄弟兩嘴嚴實著,一準兒不能讓胡幹餅躲過去。您好好給您姑姑撐腰。”

看李廷恩沒有理會自己,張大驢與黃黑子識趣的走了。

李廷恩頂著大門看了許久,叫長福上去敲門。

一個麵色蠟黃,頭發半白,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婦人開了門,看到李廷恩還沒怎樣,看到長福,她立時就慌了,直覺的又去關門。可門是壞的,她芝麻杆一樣的胳膊也使不上力氣,關了好幾次都關不上,反而差點將胳膊給折了。

李廷恩攥緊拳頭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上去撐開門縫,溫聲道:“姑姑。”

李桃兒被震住了,一臉迷茫的看著李廷恩。

麵對麵的看到李桃兒瘦的如枯骨一樣的身子,對上那雙深深凹陷進去的雙眼,李廷恩仿佛又見到當初的李玨寧。

自己如此努力,讓哪怕是厭惡的親人都過上了好日子,結果還有一個嫡親的姑母在外地飽受折磨。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對自己五年來順風順水的譏諷?

“姑姑,我是廷恩,李廷恩。”李廷恩注視著李桃兒的雙眼,認真的道:“我家世代居住在河南府三泉縣柳條鎮的李家村。村口有一株大柳樹,桃花河繞著村子過,經板橋村流到曲江河裏。每年初春,村裏未出嫁的女子都會去桃花河打一桶桃花水混著柳樹葉擦臉,村裏的老人說這樣一年臉上都會白淨紅潤。還有,我爺叫李火旺,我大伯叫李大柱,我爹叫李二柱,我娘林氏是童養媳。”

隨著李廷恩不疾不徐溫和的話音落在耳邊,李桃兒的眼神漸漸迷蒙,她陷入到某種回憶之中,臉上充斥的都是不敢置信。直到李廷恩再次說了一句話。

“姑姑,我是您的侄子——李廷恩。”

“啊……”李桃兒怔怔的望了李廷恩一會兒,伸出老樹皮一樣的手摩挲著李廷恩的臉。

她的手傷疤很多,尤其是指腹上,全是比男人還厚得多的老繭,落在李廷恩臉上,有淡淡的麻癢和輕微的刮痛。李廷恩沒有躲避,他覺得心裏那種被油燒的感覺更叫他難以忍受的多。

也許是從李廷恩身上找到了許多李家人容貌的特點,李桃兒終於相信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廷恩啊,你是廷恩,你是我侄子,是我二弟的兒子。”

不過她恢複的很快,隻是哭了這麼兩句,就打開院門,把李廷恩拖到了一間即使屋頂上破了個大洞依舊黑黢黢的小屋裏,她將睡在炕頭蘆葦席上兩個六七歲的孩子拉了起來,然後翻箱倒櫃的收拾了幾件看起來很破舊的衣服包起來塞到李廷恩懷裏。

“廷恩,大姑求你件事兒,你把你這兩個表弟帶回家去。”李桃兒摸著孩子滾燙的額頭,看他們一副迷瞪瞪的樣子,眼淚直掉,“要是家裏能有口飯吃,就養活他們,實在不行,你跟你爺說,找個心善的人家賣了他們,要賣到一戶人家。”

“娘,娘,不要賣我。”兩個孩子迷迷糊糊的聽見這麼句話,本來還有點好奇的打量李廷恩,這會兒就都抱著李桃兒的胳膊,哭的一個比一個大聲。

“陽陽,亮亮,不是娘要賣你們,可你們不走,你爹他……。”李桃兒忍住淚,抱著兩個孩子哄道:“你們聽話,這是表哥,你們跟他走,到了姥爺家裏要好好聽話,少吃飯,多做事兒。要是姥爺家裏養不活你們了,你們別吵鬧,要乖乖跟人走。”李桃兒胡亂給孩子抹了把淚,拉下臉,“不許哭了,小心你們爹回來了。”

兩個孩子聽到爹回來這幾個字,下意識的抖了抖身子,卻依舊固執的拽著李桃兒的衣襟,不肯鬆手。李桃兒急的使勁兒去掰。

“大姑太太,您別急,您吃了大苦頭,少爺一定能給您討個公道回來。”長福抽抽鼻子,擦了淚,看著李廷恩道,“少爺,您快給大姑太太說幾句。”

李桃兒不明所以的看著李廷恩。一個十幾歲的侄子,能幫她做什麼。就算是幾個親弟弟來了,隻怕拿胡威這種人也沒啥法子,所以她從來沒指望過娘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婚書在,她就是跑到哪兒,一樣是沒用的。

李廷恩看著麵前兩個瘦巴巴的像四五歲的小表弟,上前一步,笑道:“姑姑,我去年便是舉人了。”

李桃兒不敢置信的望著李廷恩。

“是真的,是真的。”看李桃兒似乎不相信,長福急忙在邊上解釋,“大姑太太,咱們少爺可厲害了,人家都說少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咱們少爺隻要一去考,一準兒就是頭名。咱們少爺拜的兩個師父,一個雖說隻是舉人,卻在府城裏辦了所大書院,附近好多州府的大少爺都去書院念書,知府見了都恭恭敬敬的。還有一個師父更厲害,是一品的大官兒,教過皇上的。大姑太太,您別怕,咱們少爺找到了您,您好日子就來了。”

李桃兒茫然的聽長福劈裏啪啦說完,眼含希冀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笑著點頭,伸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從腰間解下一塊香木牌,遞給李桃兒。

“姑姑,您瞧,這是河南道發給舉子們的士人牌,正麵是一個元字,背後是河南道三字,證明我得過河南道科舉的解元。”

李桃兒顫抖著慢慢摸過木牌上凸起的紋路,貪婪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認識字,卻曾在街上看到過有讀書人帶著這種牌子,人家都說這是官府給的,至少得是舉人才能拿到這牌子,進士的是銀牌,舉人的是香木牌。直到確信這木牌的確就是記憶中的舉人牌,李桃兒幹涸的唇瓣哆嗦了兩下,眼淚滾滾而落,她開始撕心裂肺的大哭。

“廷恩啊,你咋不早些來,你咋不早些來,你表姐她們,她們都被賣了,大姑找不回來她們,找不回來了。我的閨女,我的肉啊。”哭著哭著,李桃兒就癱軟在了地上。

李廷恩蹲□子,握住李桃兒的手,鄭重的做出承諾,“大姑,您放心,不管找多久我一定會把表姐她們都給您找回來。”

李桃兒眼中閃過一抹希冀,隨即一手抱著一個人湊上來的兒子,母子三人一起大哭。

李廷恩心頭凝聚起看不見的風浪,他喊了一聲,“長福。”

“少爺。”

“拿著我的帖子去鄭家醫館,告訴管事的人,讓他立刻帶兩個大夫過來見我。”

看李廷恩臉上一片風雨欲來之色,長福立馬應下,輕車熟路的去馬車中拿了帖子,然後向周圍的人打聽了鄭家醫館的方位後便火速趕去。

不一會兒,此處醫館的管事汪大海就帶了兩個有些年歲的大夫趕了過來。一見到李廷恩,先行問禮。

“李公子。”

李廷恩衝他點了點頭,身子一側,讓出背後坐在炕上仍舊抽泣的李桃兒與兩個孩子,“這是我親姑姑與兩個表弟,有勞大夫。”

李桃兒與兩個兒子一眼就能看出是掙紮在最底層的人家,汪大海雖說不明白為何本家早就交待過一定要以禮相待的李公子會在這裏有一個如此窮困的親姑姑,不過他也不敢多問,就給身後的兩個大夫使了眼色。

兩個大夫背著藥箱上去要給李桃兒他們診脈。李桃兒有點惶恐,她從來沒叫過大夫,都是自己挨著,這會兒一看大夫,想到診費藥費,下意識的就摟著孩子想避開。

“姑姑,表弟他們身子發著熱,大夫這是要給他們看病。”李廷恩溫和的勸了一句。

李桃兒低了頭,囁嚅道:“家裏沒銀子了。”

想到帶了豐厚的嫁妝嫁到範家去後大魚大肉還整天跑回娘家吵著要帶幾個丫鬟走的李芍藥,李廷恩隻覺心酸又憤怒。他低聲道:“姑姑放心,有我呢。”

汪大海也急忙笑道:“您別操心,李公子家可是大戶人家,哪會……”他說了一句看李廷恩臉色發沉,就收了回去,改口道:“咱們主家與李公子是忘年交,您可千萬別將這點診費放在心上。”

兩人都在邊上說,李桃兒看看李廷恩身上的錦緞,又看了看長福身上的細綿布,這才鬆開孩子,讓他們將胳膊伸了出來。

李廷恩看到胳膊上交錯的傷痕,拳頭猛的攥緊,一轉身出了屋子來到院中。看到院中那破了個大洞的木盆子裏孤零零飄蕩著的幾片枯黃菜葉,他眼色幽深的往廚房走去。

片刻後,李廷恩麵無表情的從廚房中出來,叫長福喊了汪大海到麵前,“汪管事,我要請你幫我做件事。”

汪大海連忙道:“三老爺早有交待,李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對李廷恩,汪大海恨不能供起來。他是沒見過這個十三歲就考中解元的李公子,不過大名卻沒少聽說。十三歲中舉人的不是沒有,大燕三百多年,年紀最小的還有十歲就成解元的。皇上還把人抱在膝上誇讚‘此乃天慧’。可中解元的不少,被帝師收為關門弟子的有幾個?能考科舉大學士就回收你當弟子?

其實這些都離汪大海太遠,他真正畏懼李廷恩的,是源於四年前鄭家一場劇烈的爭鬥。在那場鄭家嫡枝子弟的爭奪裏,原本是嫡長子的大老爺因和二老爺打擂台,親自去外麵采買繭絲子囤積,最後不僅隨同去的大太太親兄長屈長清路上回來時摔斷腿從此成了瘸子,當年的繭絲子還藥價大跌,以致大老爺虧了鄭家公中整整三萬兩白銀,被老太爺親自收回手中的權柄以向族人交待。二老爺也沒討好,手底下大夫研製的新藥都快給病人服用了,才發現這藥丸吃多了會上癮,鄭家為新藥丸買回來的藥材全都爛在手裏。這一回,鄭家虧得更多,整整七萬兩白銀。就是鄭家醫館藥鋪滿天下,也大傷元氣。這時候三老爺一意孤行要在族中推廣的金銀花藥效開始漸漸在大燕傳出去,因隻有鄭家才有這味藥,各地的藥材商都來鄭家拉關係。最要緊的,是三老爺製出了金銀花茶。在鄭家最危急的關頭,三老爺將金銀花茶拿了出來,這種新茶掙得銀子,不僅填補了大老爺與二老爺的虧空,還讓鄭家產業擴大了不少。所以最後被發配到小鎮子上坐館的三老爺風風光光回來鄭家成了當家做主的人,大老爺卻隻能掛個名頭,沒有半點實權,二老爺則回了老家打理宗祠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