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一年,正月。帝都的第一場雪飄然而至,直叫這天地換上了銀裝。
此時雪早已是停了,可隨之而來的寒意卻依舊在街頭巷尾肆虐。老張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冷,真冷啊。
大概他是真老了吧,所以這北國的冬天方才格外刺骨。不過,他苦笑。老張他從未否認過他的衰老,隻是他同這世界的大多數人一樣從沒經曆過中年,而是直接邁向了老年。
他今年四十有六也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了,當然什麼知天命不知天命的那是給那些有學識的士人老爺們說的,對他老張來說那隻是些無意義的數字罷了,他老張自認為已經活了太久了,當年他的好友就沒幾個活到現在呢。在這康熙十一年像他老張這般土生土長的老北京已經不多了。他這一生與這古都一起見證了前朝,一起熬過了闖賊,一起......迎來這大清。
真冷啊,老張又是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老了老了,他在寒風裏縮著手感歎,這幾年他縮腦袋的習慣變的越來越勤快,對了,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起染上了這習慣了呢。他歪著腦袋想了想,似乎好久了吧,久到老張早已經把那當做了前世,他似乎記得,那時候少時的發小還為了這罵了他好幾天呢。
對了,他們說了什麼呢?他記不得清了。老張記得那時候隻有他縮著腦袋在後麵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兄弟們一個個火氣衝天的,中間最有見識的老三高呼著什麼縮頭一刀伸頭也是一刀,等死死國可什麼的。結果從那一天起老張再也沒見不到那些兄弟了,他們仿佛從未在老張生命中出現過那般了無痕跡地消失了,結果,從那一天起老張習慣了縮起他的腦袋。
真的,老張發現他真的老了,老到老是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決心忘掉的事,可是現在想起那些又有什麼用呢,現在是康熙十一年,早在二十年前北京城就吼出了它最後聲咆哮,然後沉寂下來。到底。現在已經新朝了。
北京城經曆了太多,目睹了太多,然後什麼也再也不管了,此時正是後世稱之為聖祖的康熙帝玄燁在位,自從三年前小皇帝跟韋爵爺聯手把大壞蛋鼇拜擒下後更是國泰民安,這是個“太好”的時代,後世將現在稱之為康乾盛世的開端,這是個太壞的時代,,就是在被後世的“史家”稱為中華最後的盛世中,漢人最後的血性也將消失殆盡。但在現在。沒人知道,就在這國泰民安中,不,準確的說是屬於這世界上的人沒人知道,一年後一場耗時八年的大戰即將拉開帷幕。
未來的事老張自然不知道,他隻是個大清朝的冥冥眾生之一罷了,他改頭換麵活過了前二十年,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室,有了自己的子女,時間已經過了好久,自己老了子女們也長大了,前幾年蒙朝廷又重開了科舉,那些前朝的忠臣們一個個又成了本朝的忠臣,那些讀書人們又在一個個地讚美現在的皇帝叫鳥參魚湯什麼的了,停滯了好多年的書院們又在幾個大族的努力下蓬勃地辦起來了,而老張的長子也進了這間現在的北京大姓楚家的楚氏書院就讀,而且據說學的還不錯,或許他會是老張家第一個官老爺吧。
可是,為什麼他依舊那麼害怕,他擔驚受怕了二十年,為什麼臨到老來還要承受這種折磨,明明......日子明明在慢慢的變好啊。
老張不願想,可那張臉卻仿佛一直在眼前,揮之而不去。
那天老張比往常更早的收攤,也是,臨到老來像他這種人總會比常人愈發貪圖親情的溫暖。這裏,老張的長子指著一個中年人,對老張說。說,這是他們的夫子,楚家二少爺千裏迢迢尋來的老師,還說,有了這樣的夫子來年的大考他一定能高中,到時候老張就不用幹那些賤業了,那時候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這一切他聽了本應該很開心的啊,可他一句句都聽了,卻像什麼什麼都沒聽到。
因為。因為老三,老三就在裏麵,這家楚氏書院裏。
那天的邂逅老三並沒有認出他來。也是,二十年了他變了太多。可是老張一眼就認出他了。那雙眼睛,二十年來竟沒有一點的變化!他為什麼在裏麵,楚家為什麼要收留這樣的亂臣賊子!二十年了,那個家夥還沒死心嗎,二十年前他把老張的兄弟們送上了絕路,現在他還想幹嘛,要把他的孩子也送上絕路嗎?他想這樣問他,把他從眼前的書院裏楸出來,用師傅他老人家教他的功夫,用他練了一輩子的功夫。可是,為什麼,他卻不敢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