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 3)

然而,下河口山坡那塊墓地,母親的母親的墓地,並沒成為母親持久的維係。有一天,當母親和父親率著我們兄妹四個從奶奶的政權之下分離出來,從二娘四嬸的飯桌上分離出來,在山咀子的東山崗上蓋了新房,母親便陶醉在親手締造家園的快樂中。那是一個秋風吹著苞米葉嘩嘩作響的日子,奶奶和母親同時坐在撒滿苞米棒的場園上扒苞米。苞米褐色的絲絨刮在母親和奶奶的臉上身上,母親感到癢癢的,伸手去抓,卻不小心抓到軟軟的東西,拿到眼前一看,是一隻苞米蟲子。母親嗷叫了一聲,順手甩掉手中苞米。奶奶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細長的眼睛抖動一下,但奶奶沒有訓母親。奶奶沒有訓母親讓母親十分震驚。在母親嫁到申家給奶奶當媳婦的多少年中,每一次因為蟲子大驚小叫都受到奶奶訓斥。母親和蟲子是天生的敵人,蟲子在母親生理上引起的恐懼讓母親深嚐了毛骨悚然的滋味。有一次用勺子舀油時在油壇底下發現一隻臭蟲,母親往後一跑帶倒了油壇,將豆油撒了滿地,母親被奶奶挖苦了兩天兩夜:“鎮上人都不怕蟲子,鄉下人怕,這是什麼理?”奶奶總是在不經意中區別著母親和二娘四嬸。奶奶這天卻沒有訓母親。在最初的一瞬母親好像有些不適,母親感到耳邊很靜,風都停止了似的。不久,母親突然有些明白,奶奶的沉默完全因為她已不再是這個家的主人,她在收斂自己的威風。其實,自從分家那一天起,家裏的一應開銷都在母親的掌握之中,一日三餐做什麼,早已都得聽母親的指令。可是因為奶奶跟母親過,日裏夜裏像往日一樣出現在母親身邊,母親並沒覺察她與奶奶地位的移動、轉換。這一天,母親是多麼高興啊,一隻柔軟的蟲子告訴她,她是這個家的主人。做一個家庭的主人,像奶奶過去那樣,有支配家庭的權力,這是母親盼望了多少年的事情啊。風再次揚起來,拂刮著母親細柔的發絲,苞米絨一縷一縷裹纏著母親的臉、脖子。母親下意識抬起頭來,視線越過奶奶,去望坡地上呈新的草房、房外整齊的雜草,母親感到心中的某個部位發出隱隱的聲響,是在她的目光和家相觸的那一瞬間。

從此之後,母親過日子的熱情是多麼火烈啊,它好像一塊早已風幹的柴禾專等火花的點燃,母親常常能夠聽見它的嘎嘎作響。母親有三個兒子,母親很快就要做三個媳婦的婆婆了,像奶奶那樣,坐在桌子旁喊“拿筷子!”“為什麼不洗手?”母親也會像奶奶那樣,憑著個人好惡在三個媳婦中間使著眼色,比如看哪個不順眼,也不分她過膝襪子。當然,吃過被冷淡的苦頭,母親會盡量把一碗水端平。我是說,在大哥二哥三哥相繼結婚的日子裏,母親是那麼的為自己快樂著,母親在院子通往菜地的小徑上抖動著小腳,紮在腿帶裏的褲腿走起路來仿佛兩隻燈籠,忽忽帶風。母親打發了人的吃喝,豬的吃喝,雞鴨的吃喝,忙完了一天的活路,又回到炕上,點上油燈,為奶奶、父親、哥哥縫衣服。這時,母親覺得她就是家,她是一家人的家,一家人的支撐,她又是她自己的支撐,自己的家。

可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久長,當母親真正為兒子娶了媳婦,當母親也如奶奶那樣掌握了支使三個媳婦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做了婆婆,我們的時代在悄然地發生變化——母親和我共同經曆著的一個時代,它開始在母親的中年、五十幾歲的日子裏,它變化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中。這個發現也是在一個偶然的事件中,這個事件的中心內容是三嫂因為母親分配不公向母親發起猛烈反抗。那一年春節,母親差大嫂上集買了三雙襪子,為什麼是買襪子而不是買手套或鞋?是母親想重演奶奶分襪子的不公來體會自己的尊嚴嗎?我想不可能是這樣,因為母親並沒在分時下什麼工夫。大嫂買了一雙綠的兩雙紅的,大嫂說很不巧,綠的就剩一雙我留著吧。大嫂一向謙讓,大嫂以為紅的比綠的好,母親也這麼認為,就寧願讓大嫂吃虧。可是當母親把大嫂的吃虧公布出去,當著前來拜年的人的麵,三嫂把襪子摔在炕上,厲聲道,一碗水端不平還當什麼婆婆,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麼?母親木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所有人都木在那裏說不出話來。許久,奶奶開口,奶奶說,怎麼這樣跟婆婆說話?三嫂說,婆婆是人媳婦就不是人?這時,大嫂把襪子送過來,說,那,三妹給你!

三嫂的一句話,就把母親從婆婆的神壇上拉了下來,母親的驚悸不安不亞於突然之間斷掉一條腿,站不直身板的同時,對未來的日子充滿恐懼。母親驚厥地看著三嫂,看著全家人,母親在看到瞪著眼睛的奶奶的時候,木訥的思路在一瞬間蘇醒,母親想她並沒像奶奶當年那樣霸道啊,她不但沒有霸道她還是謙讓的,她怎麼就能遭至這樣的反抗?母親又想她為什麼就不能像奶奶那樣霸道呢?高高地亮出一嗓子嚇她個渾身哆嗦。最後母親又想,當年奶奶那樣霸道,自己為什麼就不能像三嫂那樣站起來反抗呢?為什麼就任她真的不公平呢?母親不能明白這其中蘊含了什麼樣的機密,是什麼樣的機密導致了這樣的後果——她當媳婦,婆尊媳卑,她當婆婆,媳尊婆卑;母親隻認為三嫂是下鄉青年,城裏人不懂鄉下人的規矩。然而不管怎樣,從此,母親的自為一家人的感覺消失了,那一年正月十六,日落西山的時候,母親謊稱去河套找鴨子,帶著我顛著小腳到下河口姥姥的墳地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