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王大抵是所有皇子裏同謹身殿孽緣最深的。
謹身殿是以整飭自身而設,洪光帝日理萬機,少有時辰能到殿中三省己身,偌大的殿閣便不知從何時起,淪落成了皇子們麵壁思過跪地挨罰的地方。
可那高高的門檻也不是誰都能進去的,未得封號的皇子隻能在殿外受罰跪思。大多時候皇帝都會念及皇子年幼,最多也就罰跪兩炷香,再罰抄書——四殿下諸允爅也不知生來得罪了誰,榮幸之至的成了個例外。
肅王年幼時調皮搗蛋的經曆數不勝數,獨獨有一件事他記得最清。那日盛夏,剛剛搬去東宮的太子領著一眾弟弟妹妹到鏡月湖搖船賞荷摘蓮蓬,可惜金枝玉葉臂力不行,搖船搖得不得要領,沒幾下船身便失了衡,滿船的小皇子小公主都被掀進湖中,把彼時候在一旁的宮女太監嚇得夠嗆。
虧著湖水不深,各個宮女太監恨不得飛到水裏去撈自家的小主子,唯有自詡英勇甩開了大宮女出來玩兒的四殿下諸允爅差點沉了底,末了還是太子惦記著他,把這小可憐順手從水裏撈上來。
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回來自然是要挨罰的。太子帶頭胡鬧領罰,在謹身殿內長跪抄書無可厚非,可險些被鏡月湖水淹死的四殿下怎麼也想不明白,害得翻船的罪魁禍首之名竟會從太子殿下身上揭下來,結結實實地貼在他身上……
直到那時尚未封貴妃名號的寧妃娘娘義無反顧的把諸允爅送出宮,四殿下方才得知,他在謹身殿外從烈陽跪到月升的緣由,竟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一位宮女暗中嚼了舌根。
那宮女倒也沒說什麼,隻是在皇帝問責時不小心說漏了嘴,說是見著四殿下在船尾跳來跳去,八成是因著這事鬧翻了船。
“翻船前後的事我其實記不大清,不過那時候我剛開始跟玄衣衛的大統領學武功,正鬧騰,大家也便理所當然的接受了。後來……”諸允爅苦笑了一聲,“後來我才知道,那宮女說那話是胡謅的,因著太子剛入主東宮,她怕父皇因此事遷怒,所以才開口冒犯,害得我差點兒被日頭曬禿了皮。”
楊不留適時地插話,“皇上信她?”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願意給太子這個台階下。”諸允爅苦兮兮地指著自己,“我就萬分倒黴的成了那個誰都能踩一腳的台階。我猜母妃應當是弄清了來龍去脈,所以才下定決心送我出宮的。畢竟二哥已經不是隨便誰都能栽贓扣帽子的年紀了,我又不老實,隻能出此下策。”
肅王年幼時不曾覺得自己身處在何般湧動的暗流之中,年少又離了皇宮那麼個波譎雲詭的地方,在東海北境恣意生長抽條,偶爾回首一望,也會後知後覺曾經的無奈刻骨,可心裏的疼比不過真刀真槍的挨在身上——肅王自以為可以滿不在意的埋了那些過往,可那些淒風苦雨仿佛在這雨夜裏卷土重來,積攢多年的哀怨在楊不留這兒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他話未說盡,楊不留卻似乎什麼都懂,她默默地看向他,鬼使神差的捧著他的臉,拇指在他眼尾的淚痣旁輕輕摩挲了兩下,親昵,卻不帶一絲雜念。
肅王神思忽轉,隱約記起他撲到一人懷裏訴苦時,那女子也是這般地摩挲著他的臉。
諸允爅年幼時斷斷續續的記憶總算黏連成篇,若無記錯,他年幼時嚷著喜歡的姑娘大抵就是楊不留的生母方苓,那時不叫這個名字的姑娘回絕了小殿下要娶她的請求,不過見他可憐沒人愛,隻許諾,若是日後她有了女兒,再考慮把她嫁給他。
他記得他曾信誓旦旦的為這樁沒譜兒沒影兒的婚事拍過胸脯,甚至還央求母妃日後一定要跟父皇討來這樁娃娃親——這些念頭早在溫家二夫人詐死離世那日消散得一幹二淨,他怎麼也不敢想,有朝一日,竟當真會見到楊不留。
楊不留見肅王看著她似在晃神,還當是自己的舉動有些唐突,她慌忙地收回手,問道,“殿下?”
諸允爅忍不住笑起來,楊不留不解,他卻不解釋,隻是故作神秘地擺了擺手,眼唇帶笑地瞧得楊不留緋紅了耳尖,把他手裏的湯碗一把搶過去,叮叮當當地開始收拾。
院中的金吾衛開始換防巡邏。
楊不留遠遠地看見出門監督的付杭,與他視線觸上,禮貌地微微頷首,孰料付杭竟熟視無睹的一扭頭,若是離得近,八成還能聽見他從鼻子裏輕蔑的哼了一聲。
楊不留有點兒莫名其妙。
肅王翻騰出兩隻甜瓜,也湊到門口,一見付杭隔著雨幕一臉要砍人的死相,好不容易消停的胃疼又隱約有了翻滾的趨勢。
他這胃疼純是讓付杭鬧的。付杭身上富家子弟的習氣尚未褪盡,偶爾有些偏激,方才晚飯時他那個鑽牛角尖兒的勁頭正好鬧起來,就聞戡都極有可能以金礦為由與奴兒司暗通款曲一事找肅王大肆理論了一番。
付杭堅持肅王與溫如珂是有意拖延,明明隻要拿到證據便可回京參本,他們二人卻偏要在此地躑躅猶豫,擺明了就是別有居心。
這事兒肅王不太想搭理,他總不能實話實說,是皇上有意把他按在這兒——可解釋來解釋去越說越亂,付杭聽見門外楊不留同那兩位美嬌娘笑談的動靜,忽然一激靈,“殿下,難不成是為這個楊姑娘方才流連忘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