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愛情可以解釋,誓言可以修改。假如你我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那麼,生活就會比較容易。假如,有一天我終於能將你忘記。然而,這不是隨便傳說的故事,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戲劇,我無法找出原稿,然後將你一筆抹去。
——席慕容《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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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雪虹並不是預謀已久想要欺騙言璟,更不是偶爾興起想用血緣的事情拆散他們。她說的話全部都是事實,隻除了那一件。言昌聖是54年2月初離開Y城的,一個月以後,她的母親就被家人逼迫結婚了。而她,則是55年的二月出生,因為那天下過一場很大的雪,天放晴後,剛好顯露淡淡的彩虹,所以取名為雪虹。她母親進醫院那年,是她童年幸福的開始。以前的父親常虐待她和母親,語言上也不饒人,加上生活條件拮據,她的幼年過得很不開心。言昌聖和尹文秀相認後,常去她家,給她帶過很多零食和玩具。從那時起,她就期盼著自己可以成為言家的女兒。後來,她母親嫁進了言家,她也跟了過去。
有一次,她聽見新爺爺在房裏問新爸爸,她是不是言家的孩子。言昌聖對尹文秀太有情意,回答他爸爸的是:她是文秀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她現在在言家,她就姓言,她一輩子都是我言家的孩子。九歲的言雪虹趴在門外,心裏滿滿都是感動。盡管爺爺說她不能入族譜,但從那一刻起,她就把血液融入了言家。自己也還是個孩子,為了想要在新爸爸麵前表現懂事與善良,她主動要求去照顧兩個弟弟。最後,還真的得到了爺爺的認可,和爸爸的疼愛。後來的很多年,她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著整個言家。爺爺和父親相繼去世,她又以大家長的身份負起責任,弟弟們遇到任何難事,都當仁不讓。
人都是自私的,但她並不是為了自己的麵子,而去反對林暄和言璟。9歲時烙下的刻印,堅持了將近45年的信念,就在一夕之間,被自己的兩個孩子打破了,任誰也無法平靜接受。讓她如何承認自己和言家,其實毫無瓜葛,無一絲血緣牽絆?長久的自我欺騙,使得真相的印記開始模糊。終於,她把自我認定的事實,向言璟脫口而出。
而言璟,被這晴天霹靂震得無法思考,無助的哭泣後,總算恢複了一些清明。既然言雪虹說這事隻有她和奶奶知道,那就向在Q市的奶奶求證就好。言璟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顫抖著翻開手機,按下了小叔家的電話。小叔小嬸上班還沒回家,尹文秀一個人在廚房裏炒菜,關緊了廚房的玻璃門,一時沒聽見電話鈴聲。言璟屏住呼吸,鼓勵自己繼續等,又打了兩次。第三次,尹文秀剛好從廚房裏端菜出來,才聽見了。
言璟張嘴時,眼淚又掉了出來,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奶奶,我是小璟。”
尹文秀六十歲開始,耳朵就有點背,現在更厲害了,大聲在電話裏喊:“什麼?誰啊?”
言璟大吐了一個氣,用力回答:“奶奶,我是小璟,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問您。”
“啊,是小璟啊,奶奶剛才在炒菜呢,把廚房門給關了,你打了很久嗎?”
“沒有多久,沒事。奶奶,我就想問您一件事。姑姑是您和爺爺生的女兒嗎?”言璟握著手機的右手,抓得緊緊的。
“你問雪虹啊,當然是啦。”
言璟的心幾乎掉到穀底,仍不死心,問她:“奶奶,您確定嗎?”
“說什麼呢,你這孩子。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我還不清楚。我還記得生你姑姑時,在醫院裏痛了一天一夜。我就把手舉得高高的,趴在牆上,一直哭一直哭。”尹文秀耳朵特別聾,以為言璟問的是,言雪虹是不是她女兒。
言璟心冷了,耳邊尹文秀還在說,“我那時候真可憐,一個人在醫院生產,看到別的產婦身邊一大堆人圍著轉,心裏酸的啊。人家都喝雞湯,我連口水都沒人倒,哎,當時覺得自己命真不好呀。還好,後來又遇見你爺爺了,我找到了他,日子就好過了。”
聽到這裏,言璟真的不想再聽任何細節了,心全暗了。她拿手抹去臉上的淚,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奶奶,您注意身體,我先掛了啊。”
在她和林暄相愛多年,有了這樣親密的關係後,居然給了她一個無力反駁的事實。像把皮膚生生剝離身體,她痛到無法呼吸。不知該如何走今後的路,去找林暄,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可是,他是自己的親表哥,她也還沒讀完大學,該如何生存於世?斬斷和林暄的愛意牽扯,離開他,嫁給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但是,越不去想林暄,他的影子就越常出現在腦海裏。在她脆弱時,最思念的人,就是最愛的人。如何,讓她放棄最愛,去接受別的人呢?
耳邊陳淑樺的歌聲響了一遍又一遍: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你說你嚐盡了生活所有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言璟望著對麵自己的床鋪,空空的,呆呆的,任憑手機鈴聲一響再響。
對方死不放棄,言璟終於有了一點反應,拿起來接:“喂。”聲音很輕。
“言璟,我是萬欽啊,你過來了沒有?有沒有吃晚飯啊?”
言璟稍稍立起了一點身子,說:“我還沒出學校呢,也沒吃飯。我到了,再給你打電話吧。”
萬欽在電話裏叮囑了好多句注意安全,要吃點東西上車。言璟有些煩躁,不想多說話,就說了句“知道了”。從魯霞的床鋪爬了下去,言璟站在門後麵看了看試衣鏡,臉色暗黃,眼睛青腫,跟個鬼似的。走到魯霞的書桌上打開化妝包微微收拾了一下,又給她留了個便條:姐,用了你的化妝品。今天謝謝你了,我回去了。
六點多,終於爬上了回市區的公交車,卻坐成了外線。那車繞了很遠的路,經過的地方不是破舊的住宅區,就是荒涼的工業園。一天沒吃東西,她的精神狀態很差,幾乎就要暈倒了。晃悠悠的公車,讓她覺得更頭暈,居然還想吐,可是胃裏沒有東西可以嘔吐。她推開窗戶,頭靠在那裏,嘔出來的全是酸水,到後麵就苦澀不已。
車子路過一段路,路邊的樹長得太茂密,全都延伸到馬路上了。言璟的頭還放在外麵,眼見著就要撞上了,非得在臉上掛出幾道傷口來。司機突然大喊:“小姑娘,你不要命了,快給我鑽進來。”千鈞一發之際,言璟縮了進來,樹枝擦眼而過。她反而笑了出來,旁邊的人很驚詫,全都看著她。她笑了很久很久,漸漸的,轉而大哭,哭得肝顫寸斷。她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再停不下去,會不會就哭過去了。她複讀那年聽過一件事,隔壁班有個同學看了喜劇片,一直笑,笑到停不下來,後來喜極而泣、樂極生悲,就哭了起來,最後給哭死了。
旁邊的一位男生看她情況詭異,死掐了她的手臂,真是往死裏掐,言璟突然打了個哭嗝,停了下來。她冷笑了一下,轉頭看隔壁那男生,“誰讓你管我的?你怎麼不讓我哭死過去?”那男孩子搖了搖頭,靠回椅子上,不想跟她計較,心裏完全當她是神經病。路過精神病院的時候,還好心地提醒她:“同學,這裏是你家嗎?記得下車。”言璟看了一眼公交站牌,怒氣湧現,瞪了他一眼,心裏卻好受了一些。別人都說死很容易,她卻覺得太難了,心有雜念,放不下,便離不開。
到人民廣場後,她換了一輛的士去萬欽單位。快到時,給他打了電話,“萬大哥,估計還有個五分鍾,我就到你們大門口了。”萬欽整了整帽子,很快跑出去,直奔一樓大門口。言璟下車時,看見他穿著一身公裝向她微笑,正氣散發。他主動接過她的包,對她說:“我去食堂打好了飯菜,就等你過來吃了。餓了吧,我們先上去。”體貼的笑容,溫暖了言璟紛亂的心。若是平常的情侶,這自然流露的關心,樸實的言語,也是一種平淡的幸福。
言璟跟著他走到三樓,值班室的外間,有一個很長的桌子,此時,有兩個男同事已經坐在那裏了。他們笑著說:“萬欽說你還沒吃飯,逼我們也空著肚子等你。說是怕你一個人吃,會很尷尬,不自在。小妹妹,咱萬欽可是個好男人。”
言璟轉頭看了看右邊的萬欽,他正嘿嘿的在傻笑。她噗的笑了出來,說:“真是個傻男人,趕緊吃吧。”四人一起圍坐在桌前,開始大吃起來。
萬欽考慮很周到,給她多拿了一雙筷子做公筷,時不時地給她夾菜。她不斷地點頭說“夠了夠了”,他還是不停的加。見她吃完,就趕緊跑到飲水機旁倒水,放到她麵前。
萬欽的兩個同事很知趣,收拾了碗筷,就進了值班室。言璟也催他進去工作,“萬大哥,你別管我了,有事自己去忙。我在外麵看看你們的雜誌和報紙,太累了,我就先回家去。”他很過意不去,又跑到辦公室拿了幾瓶旺仔牛奶塞在她手裏,“你渴了就喝飲料,我一閑下來,就出來看你。”
言璟笑著推他,他舍不得,站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最後又定定地望進她眼裏。她不自然地低下眉,眨了眨眼,手也從他身上放了下來。
萬欽看到她的抗拒,摸了摸她的發頂,溫柔地說:“言璟,我喜歡你,所以想一直看見你。你別害怕,我知道你心裏有事,我不求你現在就接受我。”
言璟抬起頭,微笑回應他:“我沒事,你快進去吧。”萬欽放下手,轉身去了值班室。外麵的大房間,隻剩言璟一人。她環顧了一下陌生的環境,取了幾本法律雜誌,放在眼前看。看到幾個社會案例,她被吸引了進去,又開了一瓶飲料,心情平複了許多。這一刻,她差點以為,沒有林暄,也可以過得去。
萬欽工作時,總想到她。過了十五分鍾,就跑到外麵來看她,問她:“言璟,你會不會覺得無聊啊?”言璟覺得他真好笑,忙解釋,“不會啊,你這裏的書挺好看的,你快進去吧。”沒想到,過了十分鍾,他又出來跟她說話。第三次,才過了五分鍾,他就跑出來說:“哎呀,你要不進來看吧。”言璟不太願意,就說:“還是不要打擾你工作,要不我現在回家好了。”萬欽怕她立刻走人,趕緊閉了嘴,跑回後麵的值班室。
言璟把雜誌蓋起來,靠在椅背上,想起林暄平時工作的樣子。他工作時,總是格外專注,就算把她帶在身邊,也絕不會因為想和她溫存,而打亂工作的進度和速度。她最欣賞他的一點,就是他認真努力、冷靜自製,沒有一點年輕小夥的毛躁。所以,他定下的目標和計劃,總能很好地完成。她知道,他的成功,絕不是隻有運氣和背景。
萬欽的行為中透露出一種樸實和可愛,迷戀和不舍,這雖然讓言璟覺得溫情和感動,但終究不能讓她愛上他。因為,她愛的從來就是林暄的強大和鎮定,含著一股俾睨天下的霸氣。他不常說情話,卻把她的願望一一實現,擺到她的麵前,給她看。每一次醞釀已久的驚喜展現,都讓她酸澀心疼,隻想好好地吻吻他,謝謝他給的刻骨銘心。她明白,這才是愛情。
人生倥傯,得一人心,已是奢侈。言璟突然站了起來,這一刻,她隻想看到林暄。她跑到值班室門前,敲了幾下。萬欽急忙走過來,打開門,正想說話。她語速極快地說:“對不起,萬大哥,我有急事,先走了。”轉身,跑到椅子邊,拿起包繼續飛奔,一直跑到大門口。路上沒有車,她就一直跑,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心中。轉過小路,剛要往大路上跑,一輛飛騎的電動車直直地撞過來,她被撞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
騎車的是個年輕姑娘,瞧了一眼扁塌的安全杠,又望了望路麵躺著的言璟,趕緊停下車,走過來問她:“啊,對不起。你怎麼樣?”
言璟手捂著右腳,那裏已經腫了起來,心裏抱怨:哎,真是飛來橫禍。見林暄,就這麼難麼?
騎車的女孩子扶起她,言璟蹲坐在地上,說:“報122,叫交警來處理吧。”
那姑娘嚇了一跳,說:“不是吧?是你橫衝出來,我才躲閃不及啊。別報警了,我送你去醫院看看再說。”
“姐姐,你有沒有常識?別管誰的責任,先讓交警過來認定一下吧。要不110,等會122和120可以一起來,順便還能送我去醫院。”言璟把受傷的腳稍微抬高了一些。
“好妹妹,你走的那條路那麼昏暗,突然冒出個人來,我當然躲不開啊。我是騎得快了一些,但你也有責任。”
言璟覺得好無力,是那路昏暗,怪得了她麼,大喊了一句:“快點啦,不想報警,就扶著我上你那小電驢,送我去醫院!”
那妹子膽子小,哆嗦了一下,用力去攙她,好不容易把她拖上電動車後座。去的醫院,是那天言雪虹被搶救待的那家。走進去後,言璟心情更不好了,一直皺著眉頭。那女孩不敢惹她,老老實實地給她去掛號、繳費、買藥,又幫她冷敷。兩人折騰到十一點鍾,最後還送言璟回了城北的公寓。
上次和林暄送言雪虹去醫院,出門時太匆忙,也沒來得及整理房子。這次進門,剛打開燈,她在門口的紫色長椅上坐下來,就看見扣子依然散落在地上。她用左腳跳了過來,蹲下身子,把扣子一粒粒撿起來,放在衣服口袋裏。又慢慢地跳到榻榻米旁,躺了下來。被撞之後,全身酸痛,夜裏的天氣更涼了,她雙手抱臂,緊緊地窩在沙發角落。